1、青梅竹马
时间碾过了悠悠岁月,却没有碾碎我们童年的梦。
十六岁以前,我和张燕近在咫尺,从没想过将来会分开。
我们是邻居,我们生活的村庄叫唐家滨,但村上没有一个姓唐的。据说唐家滨已有一千多年历史,相传武则天当政时,李唐家族为了避祸,远离长安,到这里隐居生活,因此,村上大多数人家姓李,有几个外姓,是后来迁移过来的。这个小村庄,承载着我和张燕童年与少年的全部记忆,那种记忆,到老也不会磨灭。
据母亲讲,我和张燕出生时,由同一个产科医生接生,给医生送的半篮鸡蛋,是我们两家凑的,我们被安排在同一个房间,当时天气寒冷,尿布有限,两家就混着用了,可以增加周转率。后来,我大胆猜想,如果不是出生在移风易俗的新社会,我和张燕也许会沦为指腹为婚的牺牲品。
孩提时代,我和张燕都有尿床的习惯,睡梦中,我常把床当成马桶,即使下床撒尿,常常不揭马桶盖就一泄为快,那声音就像大雨倾盆。早晨,两家屋场的竹杆上,总是不约而同地飘扬起湿漉漉的床单。那会儿,我还体会不到母亲一早在冰凉的河水里搓洗的辛苦。玩捉迷藏时,我和张燕自愿分在一组,无论是捉还是藏,我和她总是手拉手在一起。如果是过家家,张燕是我雷打不动的“新娘”,我和她有模有样地拜堂成亲,还嘻嘻哈哈地“洞房花烛”。
童年,我们一起游泳,一起割草,一起钓鱼,一起掏鸟窝,一起捉黄鳝;我们每天一起上学,一起做值日,放学一起走;从一年级到五年级,我们都是同桌,用同一把小刀、同一块橡皮、同一把三角尺;学习上,我俩也是比翼双飞,每次测验或考试,第一名和第二名,非我们莫属。
学习对我们不构成压力,但该看的书,该做的作业,该预习和复习的,我们都老老实实完成。我们不害怕考试,一张数学试卷,包括应用题在内,二十分钟我们就能答完,还能复习一遍,如果不是一百分,那就是粗心大意了,不是漏答题,就是演算完后忘了在等号后面写答案。我和张燕之间,从来没有其他同学那样,在课桌中间划一条“三八线”。冬天,我们四只脚挤在一只脚炉上取暖;夏天,我们同吃一个浸在井水里的西瓜。我们没有矛盾,也没有杂念,只是希望,能在一起快乐地成长。我们是相互看着对方一点点长大的。
我家和张燕家,有一堵墙是连在一起的。过去两家很穷,在一起造房的时候,为了节省开支,就合用一堵山墙。当时谁也没想到,就是这一堵山墙,会夺走一条生命,还使村里人人羡慕的金乡邻,变成不相往来的冤家,也使一对两小无猜的伙伴,变得形同陌路。
那会儿没人家打围墙,屋前通常是冬青树围成的篱笆,看家的往往是一条狗。我家的狗叫阿黄,张燕家的狗叫阿花,它们也是耳鬓厮磨的好朋友。每家还会养几只鸡,鸡生蛋,蛋孵鸡,也能补贴一点家用。屋场一边搭一间草屋,养一头猪,割草和摘梧桐树叶,是我们孩子放学后必做的家务。过年时杀了猪,腌腊的猪腿,一直要吃到来年夏天。
春暖花开,蓝天白云,田野里遍地是红花草。我背着草包,张燕提着竹篮,我们欢快地来到田野里,我沙沙地割草,张燕蹲着挑马兰头。一看附近没有大人注意,我会扑倒在田里,用镰刀大把地偷割红花草,然后快速塞进草包,上面用青草覆盖,而张燕主动帮我望风,看到远处有大人走来就提醒我。红花草,当时和从河底罱起的淤泥,混合在一起用来肥田。那些茎老的红花草可以喂猪,那些嫩的红花草可以食用,既可炒菜吃,也可和米同煮成稀粥,如果用开水煮过后晒干,清香可口,是我们小孩喜欢的零食。
学校的图书角,有几十本连环画,在下雨天的劳动课上,不用帮农民伯伯拾稻穗,也不用帮队里的水牛割野草,就可以舒舒服服地坐在教室里看课外书。我和张燕,有几次在作业完成后,相互掩护着在课堂上看小人书。那时父母不给我们零花钱,买小人书的钱,是我和张燕放学后割草卖给养鹅场,一斤两分钱凑起来。十六岁以前,我和张燕的关系,如白纸一样纯洁,往后,或多或少带点颜色了。
江南水乡,那村庄、炊烟、田野,构成一副美丽的田园风光。农村向外连接的通道,是河,是桥,是船,田间小路虽通向四面八方,但泥泞的田埂,还没成为交通要道。跟外界相比,农村生活不富裕,但能自给自足。我们七十年代生的人,从五六岁记事起,并没过上苦日子。父亲常对我说:“不用羡慕城里人,城里马路宽,商店多,但花钱也多,车祸也多,咱农村有农村的好处,空气清新,蔬菜新鲜,这是城里人没法比的。”当时我觉得父亲的话无比英明,后来读过鲁迅的书,就觉得父亲有点阿Q。
城里的孩子,也许无法理解,农村孩子会迷恋油菜花,油菜花好看,金灿灿的一片,香味很淡,但油菜籽能榨油,这是别的花望尘莫及的。那会儿,农村见不到玫瑰花,有的人家的花盆里,栽有牡丹和月季,而我喜欢田间地头所有的野花,烂漫,芬芳,可爱,就像张燕。张燕喜爱蔷薇花,蔷薇花虽身份低微,但香味很浓,几十米外都能闻到它的香气,它的花形跟玫瑰有几分相似,它还有个特点,就是容易扦活。春天时节,只要折一截蔷薇枝,随意插在泥里,浇一点水,没几天,它就能长出嫩芽,没多久,它就开花了。感觉它就像农村里的孩子,好养。
小河里随处停泊着几条农船,河荡里长着茂盛的水花生,还有开着白色小花的水葫芦。水花生和水葫芦,和红花草一样,可以用作农田的肥料,还能捞到岸上,喂养猪牛,节省许多饲料。在较宽的河道上,用水花生圈成一条长龙,里面空着的一大片水面,就养红菱,圈外的水域,不影响船只的往来。现在的人,为什么惧怕水花生和水葫芦?因为农田少了,又以化肥为主,处理不了疯长的它们,有用的变成没用的,甚至变成有害的,这是人自己造成的呀。
1980年以前,农村以生产队为单位,采了红菱,是分给村民的,并不拿到集市上卖。在一些低洼地和坟地,因为不能种植庄稼,就分给村民做自留地。勤劳的村民,在水洼地里,种上蒿白、茨菇、荸荠等;在旱地,种些萝卜、青菜、黄瓜、山芋之类蔬菜。我们能到处看到,那些风雨无阻站岗的稻草人,它们就是“麦田里的守望者”。
一个小队,有三四个船房,一个船房,可以停歇二三只农船。船和牛一样,都是农民的好帮手,人们爱护船,爱护牛,就像爱护子女、赡养老人一样,不需要提醒,大家都发自内心在这么做。船房的屋顶,用稻草编结铺盖而成,上面一层厚厚的稻草,是麻雀最喜欢的家。船房内那些粗长的毛竹,则是麻雀群居的地方,只要毛竹上有一个可以钻进去的洞,那么,里面一定住着好几只麻雀,也许它们是一大家子。淘气的孩子,经常去掏鸟窝,他们一把一只,接连掏出几只挣扎的鸟儿,一般会将鸟儿放了,因为他们的目标是那些鸟蛋。掏到鸟蛋,当场就分给小伙伴生吃了,我也尝过,有点腥,也有点甜。
男孩喜欢争强好胜,但不是比学习成绩,通常是比赛摔跤、爬竹竿和游泳,谁赢了,就能当孩子王。我喜欢和小伙伴们一起玩,但我一般不参加他们的比武,我的身材在同龄的小孩里算是高的,他们没人敢欺负我。有一次,村上最善于摔跤的一个伙伴,在众人的起哄中向我发起挑战,我没理他,他竟然在背后向我偷袭,我返身就把他摔倒在地,把他压在身下,他挣扎着想翻身,被我死死摁着,他只能讨饶认输,但我不屑于当孩子王,不喜欢前呼后拥的样子,我喜欢安静。安静的我并不孤独,张燕是我不离不弃的伙伴,有她陪着我,这就够了。
村北有一座木桥,桥墩是上等的红木,浸在水中几百年没有腐烂变质。据说曾有三岁的小孩从桥上坠落,被水淹死,大人告诫我们少在河边玩,小心被落水鬼当替身,那样的话,先前死的就能投胎重获新生,后面死的就太冤了。世上到底有没有鬼神?我不知道,但是,假如有鬼神,人会多一点敬畏吧?勇敢的几个小子,游泳的时候,常常从桥面上跳下去,看谁跳得远,在水中停留的时间长?上学之前的孩子,游泳都是光着身子的,上学以后,也许是受到文明的熏陶,才穿着短裤下水。农村里的孩子,几乎个个是游泳好手,当时,我们绝没有想到,几十年后,小河居然废了,河水脏得没法靠近了,即便是土生土长的农村娃,也有好多是旱鸭子。
唐家浜的村西,是一条流水潺潺的小河,我们叫它西江。西江连着澄湖,尽管在澄湖和西江的连接处,水产养殖场为了防止湖里的鱼游向小河,筑了一道水中竹帘,但那条江里,还是有很多鱼儿,是我们放暑假后,钓鱼的最佳去处。西江上没有桥,要到对岸去,需用船摆渡,我有几次过河,用的另一种方法。我的爷爷在村里养牛,有时牛要到对岸去吃草,我和爷爷就骑在牛背上,牛很乖的,涉水过河,牛背上都不会湿。西江的拐弯处,有一片芦苇,那里有美丽的小鸟,羽毛是彩色的,体形很小,比麻雀还要小许多,我们叫它仙鹃。听它们悦耳动听的鸣啾,是一种享受。
天很蓝,水很清,天上飘浮着朵朵白云,徐徐移动,变幻莫测。外婆对我说:“那是天上的神仙种的棉花。”有时,我和张燕在野外割草,会一起欣赏蓝天白云在水中的倒影,张燕说:“李佳明,你看,在水深处,还有另一个蓝天。”我故意捡一块小瓦片,贴着水面扔出去,看着水面上划出的一个个水花,我说:“张燕,世界上只有一个蓝天,水里面的是假的。”张燕说:“我知道只有一个蓝天,所以,你破坏了它,我们就看不到它美丽的倒影了!”是的,有一天,我们真的看不见蓝天白云,张燕,那不是我破坏的。当太阳落山的时候,灿烂的晚霞,映红了西边的天空,也映红了我们的脸庞。我和张燕并排站着,我意外发现,她居然比我高一点点!她两条乌黑闪亮的小辫,扫到了我的脸颊,感觉痒痒的。
十一岁的夏天,我和张燕读完三年级,刚放了暑假。快快乐乐的暑假,是我们无忧无虑的童年,最值得回忆的片断。那天下午,天气很闷热,知了在树上不知疲倦地叫着,我和张燕用一根晾晒衣裳的竹竿,用竹枝去掉叶子,弯成一个圆圈,绑在竹竿的一头,再去屋檐下找一些新鲜的蜘蛛网,密密麻麻地缠绕在那个圆圈上,然后,我们举着竹竿,循着知了的叫声,在树上找到知了,悄悄伸竹竿把知了粘住,回到家,用缝衣线在知了身上打个结,把线的一头系在丝瓜架上,让知了在丝瓜架上安家,晚上它可以饮用叶子上的露水。
忙完了这一切,我觉得很热,汗水早把褂子湿透了。我提议说:“燕子,我们去游泳吧!”张燕挺喜欢我叫她“燕子”,当我叫她“燕子”的时候,她会清脆地答应一声:“嗳。”张燕说:“就我们俩,你不怕落水鬼吗?”我挺挺胸脯说:“怕什么?有我保护你!”张燕笑了,**了两个美丽的小酒窝。到了河滩上,我把褂子**来,在水里洗了一把,搁在了岸边的冬青树上,然后把短裤**,放在河滩的石阶上,我高兴地扑向了小河。
我在水中扑腾了一会,这边到对岸,游了几个来回,奇怪的是,燕子并没有下水,她不是说陪我游泳吗?怎么临阵退缩了?我回到岸边,看见张燕怪怪的表情,好像有点惊恐,又有点害羞。我正要问她,却听她在叫我:“李佳明,我好害怕!我……”我连忙从河里爬上岸,来到她跟前,说道:“燕子,不是说好不害怕的吗?你怎么反悔了?”张燕一手捂着肚子,一手指着地上,神色惊惶地说:“我,我流血了!”我一看地上,果然有血迹斑斑,再往上看,原来那血,是从张燕的大腿上滴下来的。我好奇地说:“燕子,你哪儿磕破了,怎么流血了?我帮你看看……”
张燕紧张地说:“血,是从小便的地方流出来的。”我吃了一惊:“什么?那里不是撒尿的吗?怎么会流血?”张燕惶恐地说:“我也不知道,这可怎么办?”我说:“会不会是你肚子里的蛔虫,把肚子钻破了,血就流出来了?”张燕求援似地看着我,说:“我现在身上一阵热一阵冷,肚子也有点酸痛。”我说:“你生病了,我陪你去赤脚医生那儿看病吧?”张燕摇摇头:“我害怕吃药和打针。”我说:“那我送你回家吧。”
本章已完结,下一章内容更精彩喔。
下一章“第3章:两小无猜”内容快照:
『两小无猜』
2、两小无猜我~~短~和~褂,扶着张燕,走~了~家。白天,村庄里静悄悄的,大人都到田里出工了,村里只剩老人和小孩看家。老人是闲不住的,~的会修剪树枝,或给自留地~的蔬菜浇~,或是在家劈柴;~的多是在~补旧~裳,有的在纳布鞋。小孩有的去钓鱼,有的去游泳,有的去~螃蟹,野得很,用绳子也绑不牢,也就我和张燕,安静一些,~~暑假作业,乘乘风凉,在家呆~一天,也不~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