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两小无猜

我穿上短裤和汗褂，扶着张燕，走进了她的家。白天，村庄里静悄悄的，大人都到田里出工了，村里只剩老人和小孩看家。老人是闲不住的，男的会修剪树枝，或给自留地上的蔬菜浇水，或是在家劈柴；女的多是在缝补旧衣裳，有的在纳布鞋。小孩有的去钓鱼，有的去游泳，有的去摸螃蟹，野得很，用绳子也绑不牢，也就我和张燕，安静一些，做做暑假作业，乘乘风凉，在家呆上一天，也不觉得闷。

我和张燕走进了她家灶屋间，扶她在烧火凳上坐下。我说：“好点了吗？”她说：“好像还在流血，短裤上粘粘的。”我说：“我去院子里收条晒干的，你换条干净的。”张燕脸红红的，说：“好，你再帮我去找点草纸来。”我拿着短裤和草纸，飞快地回到灶屋间。张燕接过后，对我说：“你出去一下，我要换**。”我撇着嘴说：“不看就不看，又不是没看过。”几年前，我和张燕一块儿光着身子在河里洗过澡，不过，那会儿天真无邪，根本没意识她和我是不同的性别，现在我有点好奇，真想再看看她，和我长得有什么不同？但我还是忍住了，退到了屋外。张燕看到我出去了，仍不忘叮嘱一句：“李佳明，不许偷看哦！”我听到里边悉悉索索的声响，想问她要不要帮忙，话到嘴边，还是没说出来。

后来，我和张燕才明白了，原来她下身流血，不是生病，而是月经，是一个女孩子走向成熟的标志。那天下午的流血事件，是张燕的第一次，也就是初潮。遗憾的是，我们的父母、亲友、乃至老师，都没有教过我们这些，难怪张燕那天会惊惶失措。这个下午发生的事，以后我们都没再提起。

我和张燕的关系，依然很亲密，上茅坑的时候，我或者她忘了带草纸，就会叫唤着对方帮忙把纸送来。大人听见也不觉得奇怪，在他们眼里，孩子之间要好一点很正常。这个下午，并没什么特别，可是，有谁想到，它的影响是深远的，当我青春期发育以后，我会不自觉地把张燕当成幻想对象。

十二岁，我四年级，我的奶奶去世了。别人的哭声，我已经不记得了，唯独张燕的满脸泪水，我一直记忆犹新。奶奶的离去，在我金色的童年，留下了哀伤的一笔。我因此了解，人的生命是有终点的，我们每个人，都逃不了一死。活着的意义，究竟在哪里，可能是我们毕生追寻的东西。

转眼间，我十三岁了。考完试，放了暑假，也就意味着，我要结束快乐无忧的小学生活了，下半年，我要去上初中。张燕依然和我在一起，我们将去同一所中学读书。在小学的最后一个暑假，我感觉到了时光的流逝，却也盼望着自己快快长大。

让人意想不到的是，这个暑假，父母居然瞒了我，为我订了一门小亲。攀小亲，是江南农村里的一种旧俗，在1990年之前，也就是“自由恋爱”没有大力提倡之前，这种情况非常普遍。大人早早就给自己的孩子，说下了亲事，真所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孩子双方有的事先并不相识。订亲以后，他们大多数没有变化，到了结婚年龄，就去领结婚证办喜事了，极少数有了自己相中的人，就把原来的亲事退了。我不认识那个女孩，媒人怎么把她介绍给我的父母，我不得而知。

父母为我攀了小亲，我既没高兴，也没反对。我知道，那相当于是一种“预约”，以后会发生什么变化，现在是无法预料的，大人订了就订了吧，将来我遇到意中人，把小亲退了就是。我的“对象”长什么样？性格如何？我一点不关心。有趣的是，几天后，我无意中遇见了她，她是个温柔的女孩，和张燕的聪明乖巧，完全是另一种姿态。

暑假里，孩子们最喜欢的活动，是钓鱼。天刚蒙蒙亮，我就起床准备钓饵。先把菜饼捣碎了，放在碗里，再放入面粉，面粉的比例要比菜饼多一些，这样的食饵更有粘性，不易松碎。然后倒入水，搅拌调和了，再倒入几滴菜油，用手反复地揉捏，捏成鸡蛋大小，干湿比例适中的食饵，用纸包住，放在口袋里。我们钓鱼，一个人要用两根钓鱼竿，所谓“一荤一素”，素的是用菜饼和面粉做的食饵，荤的是用蚯蚓作诱饵。用蚯蚓作诱饵，可以钓鲤鱼、鲫鱼、昂刺鱼等；用菜饼作诱饵，可以钓鳊鱼、鲤鱼、黑鱼、鲃鱼等。鲃鱼与河豚极其相似，一般人很难分辨，而河豚是有剧毒的，我们钓到鲃鱼，不吃它，把它当玩具，摁它的肚皮在地上磨，它的肚皮会鼓起来，体积涨得很大。

钓鱼，我是一把好手，最多的一天，我从早上六点到下午三点，钓上来三十几条鳊鱼，两根钓鱼竿轮流着往岸上甩，把小伙伴羡慕得要死。鱼是活的，但它很笨，没有吃一堑长一智的智慧，它们中的一条吃到了食饵，哪怕被钓出水，其它的鱼仍会上钩。鱼多了吃不完，就送人，左邻右舍，三亲四戚，每家都送上一两条。那时大家都穷，买盐也要算计，能省则省，所以，我家不腌鱼，钓得多了，直接就送掉了。张燕是我邻居，近水楼台先得月，我家有鱼，自然少不了她家的。

中午回家吃饭，为了方便，通常不把钓鱼竿拿回家，而把它藏在稻田里，或是毛豆丛中，也有的塞在岸边的水花生下。那天中午，一起钓鱼的伙伴先后回家了，我把两根钓鱼竿收上岸，塞在了田埂边的稻田里，如果不仔细看，一般人很难发现。

吃过饭，我回到上午钓鱼的地方。想不到的是，在那条田埂边，却找不见我的钓鱼竿了。小伙伴不大可能偷我的鱼竿，因为每个人用的鱼竿的长短和新旧颜色不同，一拿出来用，就会被认出来，偷了也没用。大人也不会拿，他们捕鱼用渔网和鱼叉，和我们的工具不一样。我的鱼竿去哪了呢？我站在田埂上，东张西望。

这时，我看到一个和我年龄相仿的小姑娘向我走来，她梳着辫子，额头是一绺飘逸的留海，脸蛋红扑扑的，她的手里提着篮子，篮里是满满一篮鹅肠草。我问道：“你看见我的钓鱼竿了吗？”她笑吟吟地说：“哦，是你的呀？我放好了。”我连忙问道：“你看见啦？你放哪儿了？”她不急不忙地说：“别急嘛，我去给你拿来。”我跟着她，向前走了几块田，她弯下腰，从田埂边提起了两根钓鱼竿，歉意地说：“我不知道是你的，我以为是谁忘记在那儿了，就想拿回家给我弟弟用。”我高兴地接过来，连连道谢：“谢谢！谢谢你！”她说：“对不起！是我不好，我把你的钓鱼竿拿走了，你会怪我吗？”我笑嘻嘻地说：“没有怪你，真的！你是哪个村的？叫什么名字？等我钓到鱼了，我送你两条。”她笑了，笑的时候，眼睛眯成了一条缝，说：“真的吗？你说话要算数。”我笑着说：“那当然！君子一言，马……马什么难追！”她笑着说：“是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我一向自负学识“渊博”、出口成章，没想到今儿却在一位女孩面前现了丑，我有点不自然起来。她似乎看出了我的难堪，笑笑说：“我是邻村的，我叫林琴花，今年十四岁，我家里养了几只鹅，所以，我来挑鹅草……”后面的话，我不记得了，当她说到她叫“林琴花”时，我吃惊地瞪大了眼睛：林琴花？她不会就是我未来的“老婆”吧？我听父母说过，他们给我攀的小亲，就在邻村，叫林琴花，比我大一岁，难道是她？如果是她，倒也不错，她笑的样子，她说话的声音，让人感觉真是舒服，不过，如果张燕知道我心里想了别人，会不会和我生气，不理我了？我心里想着，却没有说话。

林琴花见我提着鱼竿，呆呆地出神，笑着说：“我把鱼竿还给你了，我该走了。”我一时兴起，脱口而出：“你不想知道我是谁吗？”她笑了：“那你说呀。”真叫我说了，我反倒有点吞吞吐吐：“我，我……”她笑着说：“你是男人呀，男人怎么比我还害羞？有话就说嘛。”也许受了她的激将和鼓舞，我说：“我叫李佳明，唐家浜的……”没等我说完，林琴花“啊”一声惊叫，一手捂着脸，一手提篮，转身就跑！果然是她！我在后面喊道：“你别跑呀，我不追你的，钓了鱼我给你送去呀！”她一边跑着，一边回应着：“不要你送！不要！”一溜烟功夫，她就跑出很远了。

意外见到了我“攀小亲”的对象林琴花，我的心里掀起了波澜。张燕的娇俏，我太熟悉了，而林琴花是另一种可爱的模样，是我原来不熟悉的。如果把张燕比作蔷薇花，林琴花就像是向阳花，更饱满更朝气。她为何一听到我的名字就跑？是她怕羞，还是她看不上我？不过，这些念头，也只是在脑海里一闪而过罢了。找对象，尽管当时我们已经接触到了这样的词汇，可对于还是孩子的我来说，它所包含的内涵，还很遥远。

这个暑假，我的一位叔叔生病死了，是胃癌。人固有一死，但我不明白，为什么会有这种不治之症，强行夺走人的生命？人的生命如此脆弱，看不见的病菌，就能把人消灭，让人想来有点可怕。这位叔叔会杀蛇，在他生病期间，他会捉没有毒的青蛇，把蛇剥皮开膛洗净后，切段清蒸，请许多小孩去尝，据说味道很鲜美，我没吃。虽然，我知道这青蛇不是《白蛇传》里的青蛇，但我们这里把它称作“看家蛇”，哪家有青蛇现身，是很吉利的，杀了它，潜意识里，似乎有点残忍。

假期总是转眼即逝，我们还没玩够，就得背上书包上初一了。这是一所农村初级中学，距离我们的村庄很远，每天上学，要步行将近一个小时，要穿过四五个村庄，还要走过好几座桥，以及一条条乡间小路。早晨，路边的草丛沾满了露水，等我们走到学校，鞋子和裤管都湿透了。我和张燕每天结伴而行，在同一个班级，但不是同桌。我和张燕的成绩，在班级里名列前茅，甚至，她比我更优秀一些。她每门功课都很出色，我上了初中后，对语文很热情，对英语一筹莫展。

开学不到一个月，发生在我身上的一件事，让我陷入惘然之中，这件事，我羞于向外人启齿，包括和我无话不谈的张燕。我感到紧张、迷惑和忧虑，我的成绩跌落到了第八名。我的变化，引起了我的班主任、那位年轻漂亮的陆老师的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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