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娟子
当夜晚间,东南风渐起,小青龙山一带阴云密布,夜半悄然下起了细雨。早饭后,黄老三父子坐在堂屋门口,边享受清凉的天气边筛选昨天采回家的药材。上午,天上没有雷鸣闪电,没有风声,淅淅沥沥的雨丝下个不停。晌午,黄老三父子一觉睡到掌灯时分。父子俩醒后喂了羊毛驴和大黄狗,然后扒了几口饭又睡下,夜里黄老三醒了好几次。
第二天早起,黄老三开门站在晾台上,抬头看到天空依然乌云漫天,细雨飘零。他皱了皱眉头心想,今天想进山采药又没有指望了。饭后父子俩无所事事,躺在炕上闭目养神。临近晌午,山春肚里开始“咕咕咕”地叫唤起来。他睁眼看到身边的父亲还在睡着,于是,就准备爬起来下炕做午饭。这时,院门突然间被人擂响了。山春心里纳闷,这正晌午的,谁还会冒雨上山串门来呀。
山春坐在炕沿边,磨磨蹭蹭地提鞋。忽听院外的人在喊自己的名字:“哎——,山春,快来开门呐!”“啊!是娟子姐呀!”山春精神一振,应声冲出屋子,三窜两蹦扑到了大门口。山春伸手抽出门闩,拉开门板抬头一看,娟子姐正背对着门里避雨呢。只见她头戴斗笠,肩头披着一件旧蓑衣,高挽裤脚,鞋帮上粘满泥浆。
山春伸手扯了一把蓑衣叫道:“哎,娟子姐,进家吧。”娟子转过身来把怀中的篮子往前一递,笑吟吟地说:“拿着,你最爱吃的枣糕!”“太好了娟子姐!我正好饿着呢。”山春掀开蓝子里的包袱皮,**五个香喷喷的白面枣糕,他立刻伸手抓起一个就往嘴里塞。
“小口咬,别噎着。”娟子提醒说。山春的嘴里说不出话来,只有使劲地点头。“山春儿,你说今儿是啥日子呀。”娟子盯着山春白净的脸蛋问。“嘻嘻,好日子呗,过阴天正好睡懒觉呀。”山春嬉皮笑脸说道。“哼,小糊涂虫!今儿是六月初六,你的生日!我的小寿星佬!”娟子伸食指戳在山春脑门上。“噢,对!对!娟子姐,你来的真是时候。要不然,我和爸就错过一顿香喷喷的长寿面了!爸最爱吃你切的面条。”山春抓住娟子的胳膊眉飞色舞道。“咦!娟子姐,你眼角的那颗美人痣哪儿去了。”山春盯着娟子茭白的瓜子脸问。
娟子挣脱山春的纠缠,绯红着脸说:“竞瞎白,算卦先生说那是一颗泪痣,带着不吉利。前两天,我去马甸子赶集时点掉了。”“哎呦,娟子姐,真可惜了,多好看的美人痣呀,让你白白**了!”山春故意说着反话。娟子佯怒,伸手从山春的胳膊上拧了一把。
娟子姑娘今年十六岁,是山脚下邻居赵喜贵的闺女,栓柱的姐姐。山春与娟子姐弟俩青梅竹马,亲情胜似一奶同胞。娟子早就听山春说过,他家里今年的麦子绝收。昨天趁着下雨歇工,娟子用小磨盘磨几升新麦粉。今儿晌午蒸了一锅枣糕,她自己没顾上吃一口,先捡了一些送到山上。姐弟俩嬉闹一阵儿,手拉手跨入堂屋门槛。
大黄狗闻到香甜的枣糕气味,凑上前拱篮子,娟子掰下一块枣糕送到大黄狗的嘴边。这时,在东屋炕上闭目养神的黄老三听到娟子的声音后,正忙着拾叠炕上的被单枕头,等候娟子进屋。
娟子解开蓑衣领带,交给山春挂在门闩上淋水,她提篮撩开门帘进屋看黄三叔。看到娟子进屋,坐在炕头上的黄老三顿时眉开眼笑,他乐呵呵地说:“他娟子姐呀,多亏你还记着春儿的生日呢。这两天我们爷俩睡得糊里糊涂,黑天白天都颠倒了”娟子莞尔一笑递上篮子说:“三叔,麦收过了,我蒸了一锅的枣糕,带来几个给你和山春尝一尝新麦面。”“哎呦,我闻着味就香死个人儿了。大侄女,今年你家收的麦子也不多,还用惦记着我们爷俩呀。”黄老三接过篮子客气道。黄老三拿出一块枣糕掰给娟子一半说:“他娟子姐,你一半我一半先垫补着肚子,让山春先烧水合面,待会儿咱爷仨擀面条,鸡蛋葱花打卤。”
娟子接过半块枣糕退到炕梢坐下,用小口细细品味。门帘一撩,山春蹦进屋里。他鼓动着腮帮伸手去抓篮子里的枣糕。黄老三见了抢过篮子说:“别再吃了,你去墙西摘桃和杏吧。”“好嘞!”山春答应一声转身冲出屋子,抓起风箱上的凉帽“咚咚咚”地跑出院外。娟子追出屋门喊道:“山春儿,回来披上蓑衣,外边还下小雨呢。”“呵呵,娟子你甭管他了,都成半大老爷们了,淋点毛毛雨算个啥。”黄老三招呼娟子说。
西墙外的山坳里的桃树,杏树,李子的果子熟了,黄老三父子天天都在享用。娟子的来到,黄老三自然会想到用山果招待。
娟子回到屋里,一眼便发现了叠放在炕梢的一摞换洗的衣物。她拣出几件磨破的衣裳,回头从靠东墙的板柜上拿过来针线笸箩,侧身坐在炕沿穿针引线,埋头缝补起来。
黄老三吃完枣糕,靠着被垛捏着烟荷包装添满烟袋锅,伸手从炕席缝里摸出火镰火石和火绒草,“咔咔”擦出火花引燃烟袋锅上的火绒草。黄老三**腮帮吧嗒着烟袋嘴儿,烟袋锅里很快冒出青烟,然后他开始喷云吐雾,青白色的烟雾缕缕散开,逐渐弥满到整个屋子。
黄老三的目光默默注视娟子飞针走线,随着娟子手腕的一起一落,她中指上的紫铜顶针儿在熠熠闪光。黄老三忘不了,这枚紫铜顶针儿是山春的亲娘生前使用过的东西。睹物思人,时光倒流,黄老三又一次陷入痛苦往事的回味之中。
十二年前的秋末,山春刚刚两年,黄老三的女人兰花还有半个月就要临盆。前两天,黄老三曾去过马甸子镇的岳父家中,请兰花的二妹英子来伺候月子。英子跟大姐最贴心,兰花生山春时,英子住了三个多月,直到临近秋收才肯离去。这次英子没能即刻跟随黄老三回来,而是说等她忙过三五天再来山上陪大姐。
黄老三清楚,自从兰花出嫁后,英子就成了老丈人家里的顶梁柱。岳父岳母年过五旬,在街头开了两间豆腐坊,家里的两晌多地全靠十八岁的二姨妹英子和十六岁的三姨妹玲子姐俩出力,小舅子栓宝仅仅十一岁。
秋收也是收获药材的季节,虽说老军台村里只有黄老三一人采药,可是后山还有数草医,人家可是近水楼台。采药的时令不能错过,黄老三因为兰花身边离开人而心焦。三天之内,他起早贪黑收完地里的庄稼却不见英子登门。吃晚饭时,兰花看到男人焦灼的脸色便知原委。于是,她轻松地说:“春儿他爸,明儿你想去就去挖药材吧,不用等英子来了。我的肚子我心里有数,一两天内不碍事的。”“哦,那就好。”黄老三点点头,脸上**笑容。然而他又放不下心女人:“兰花,万一你要是有个马高镫短的时候,山上可没有左邻右舍来照应你呀。要不我走后,你带儿子去山下的两家里串门。”
兰花感激地瞟了男人一眼,“嘻嘻”一笑说:“我不用你操心,咱家不是还有保家守业的灶王爷常住呢。再说了我又不是没生养过,说不定明儿你前脚刚走,英子后脚就登门了。”“喔,好好,就依你,明儿我去山里挖药材!”黄老三被女人说动了心。
第二天早饭后,黄老三背上药篓子钻进后山。兰花送走男人后弄了一堆沙土,让儿子山春拿着小瓢小葫芦在晾台下灌装。她回到堂屋里烧火,烹炼坐月子用的一罐子棉籽油。然后,兰花用剩下的油渣烙了三块油乎乎的杂面饼子。她没舍得尝一口,搁进灶台后的饭橱里留做午饭。
此时,堂屋内油烟弥漫。兰花熄火出门透气,看到儿子专心致志地往晾台边扣着沙包,嘴角还滴着哈喇子。兰花会心地笑了,她心想儿子长大后准跟他爸一样,干活恩实而勤快。兰花回头发现西屋窗台下的一堆苞米棒子,她忽然意识到男人晌午回家要晾晒新鲜的药材,必须马上腾出空地儿。于是,她蹲下去手掐着苞米棒子摞到窗台上晾晒。
兰花摞到一半,忽听堂屋里“啪嗒”一响,随后又传出“喵”地一声猫叫。她转脸一看,只见家里的大花猫叼着一张油饼跳出门槛。“馋猫!鼻子倒挺准的,快搁这儿!”兰花双手掐着苞米棒子断喝道。大花猫见女主人动了怒气,立刻松口丢下饼子仓惶逃窜。
站在晾台下扣沙包的山春看到地上的油饼,他伸手指着地上的油饼两眼瞪着妈妈。兰花探身还没够到油饼,忽然闻到一股香油味飘出门外。“坏了,香油葫芦撒了。”兰花立刻明白了,刚才那一声响是大花猫碰倒了饭橱里的香油葫芦。满满的一葫芦香油有二斤多重,这一下子还不彻底流光。“该死的馋猫!”兰花咒骂一句,转身冲向屋子。情急之下,兰花丝毫没注意脚下的门槛,抬腿时脚尖正好踢在门槛上,“妈呀!”兰花一声惊叫,笨重的身躯结结实实地摔在坚硬的过道上。兰花顿时觉得肚子像是摔碎的西瓜,五内俱裂。她手捧着肚子惨叫,下身一股热流淌出,顷刻间浸透裤裆。
山春看到妈妈突然跌进门槛再也没有爬起来,他先是一愣,马上哭叫着爬上晾台。山春手扒着门槛吓呆了,只见妈妈的五官挪位,躺在血泊中无助地挣扎……
临近晌午,兰花的二妹英子出现在山脚下,她挎着一个大包裹健步爬上山坡。在小院前的山岗下,她碰到从山里采药满载而归的大姐夫黄老三,二人唠着嗑儿登上山岗。走在前面英子转身迈进大门口时,她看到小外甥趴在堂屋的门槛上一动不动,英子的心“咯噔”一下子收紧了。“大姐!你干啥呢,山春睡在门口了!”英子撇下包裹喊叫着扑向晾台。
走在英子身后的黄老三迅速甩掉药篓子,三两步跨上晾台。登时,两人都傻眼了。只见幼小的山春趴在门槛上头枕着胳膊,泪眼婆娑,似睡非睡。门槛里的兰花面色蜡黄,佝偻着身子躺在风箱旁边,**浸在深褐的血污中。
突然,英子猛回头扑向黄老三,**的拳头像疾风暴雨砸向黄老三的胸膛,脸面。黄老三不躲不闪,任由着英子捶打。这时,山春醒了,爬过来抱住二姨的两条腿。英子登时停住手,蹲下去搂住小外甥嚎啕大哭。
黄老三默默摘下门板铺上褥子,换掉兰花的血衣,将女人的尸身停西屋门后。过晌,山下的乡亲们闻讯赶来,帮忙攒了一口棺材成殓上兰花。
三天后,英子要走了,黄老三抱着儿子送到山脚下。英子回头问黄老三,“大姐夫,往后山春咋办。”黄老三抬手指着村口的一户院子说:“赵石匠家里有个四岁的丫头,往后姐俩做个伴吧。”
兰花死后第三十五天,天气逐渐寒冷。黄老三早起时打开大门,低头发现门口放着一个小包裹,显然是有人故意放置。黄老三弯腰拾起来,包裹的是一大一小的两双新棉鞋。黄老三明白了,准是二姨妹英子来过。
年底,黄老三积攒了一些钱,连同兰花生前的衣物包在一起来到马甸子镇,交到正在街头卖豆腐的老丈人手里。岳父喊他到家里坐坐,黄老三头也不回就离开了。自从女人兰花死后,黄老三的内心一直沉浸在深深地自责之中,他感到无颜拜见岳父岳母。每次到马甸子镇赶集,他都绕道不经过岳父家的门前,只是留心栓宝,见面塞给他一些钱或吃食。两年后,黄老三听说英子嫁人了。男人是镇上的警察所长,一位上些年纪的外乡人。此后,黄老三与岳父一家断了联系。
日月如梭,光阴如电。黄老三看着山春渐渐长大,而且相貌越来越像她妈当年的模样。每年的清明节,黄老三总是一个人去兰花的坟前烧纸,他告诉女人说山春有个姐姐疼爱着,你在九泉之下可以闭眼了。
黄老三吸着烟袋,开始找话题与埋头做活儿的娟子搭讪。他询问河套里庄稼的长势,以及赵石匠老两口身体的近况,后来还提到了栓柱。娟子觉得黄三叔的问话如同搬动了一盘石磨压在她的心口窝上,让她的心情愈发地沉重起来。父亲因为过度劳累而疾病缠身,母亲身体素来孱弱,弟弟的年纪还小。自己生为长女,十六岁的年纪不小也不大,她就不得不承担起家庭生活的重担。
黄老三见到娟子眉头紧皱,就知她心事重重。于是,他好言安慰说:“娟子呀,愁也没用。不妨把眼光放远些,再熬上三年五载,等山春和柱子长大成人,咱两家就有出头之日了。”娟子默默点头,她懂得日子是靠人一天天过的。千苦万难,没有翻不过去的火焰山。在娟子的内心深处,早把山坡上这座独门小院当作自己未来的归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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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心急如焚』
四心急如焚四天过去,小青龙~前一直细雨霏霏。风儿静,天~似~,老天爷耐着~子,像~把积攒一个月的雨~帐一笔一笔地清算出来。只有在每天的晌午天光放亮,才肯出现短暂的雨歇。黄老三父子趁机到~岗~割些青草,~回家喂养七只~羊和一头~驴。第五日早晨,黄老三醒来站屋檐~,仰望混沌的天空,依旧是乌云密布。他无奈地叹了一~气,回屋蹲在灶台前点火淘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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