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来听听。”秦莲抬头瞥了一眼。“昨晚你已知道了我的名字，我出生在一个知识分子家庭，父母都是大学教师。”

“怪不得那么文绉绉的，出自书香门第。”女人盯他一眼，有几分羡慕。

“一切都顺利。‘顺利’其实就是‘平淡’的同义词。顺利地读书，顺利地考上一所大学中文系，顺利地毕业。本来，我可以回到父母所在的省城进一家报社，顺利地当上编辑。可是――”

秦莲突然打断他：“可是啥？”

“就在毕业那天，我生出了叛逆心。原来，在我自小就当‘三好生’的乖孩子的外表下面，有一颗潜伏的叛逆的心！”

这句话让女人目光一闪，专注起来。这时，她的整个脸蛋更标致了，这种标志是那样的端正，甚至可以让人读出什么叫做“崇高”和“人文美”了！原来，一种思想是可以从一个人的脸上读出来的。同时，也让李崇心中受到致命的一击，生出一股深深的颤栗！他知道，也许后半生的命运不幸或有幸地就在这一刻，被这个女人呈露的美决定了！他独身主义的誓言或许就要在这一刻破灭，虽然目前他不能肯定和否定。

“因为太顺利，我不接受父母的安排，到了岷江边一个风光秀美的小城。在那儿，联系了一家民办学校教语文，并且写诗。”

秦莲赏识地一笑，转开头，望着雪山和雪山上的云彩，说：“秋天枫树红了，银杏黄了，你就到川西雪域采风了。”

“是。”

“在这样一种潇洒的游走中，你能够收获诗歌了？”

“是。这是一种高品味的评价。”李崇说。这话很能获得她的好感。

“收获的或许不仅仅是诗歌吧？”

“我祈求收获爱情。”李崇直截了当。

“接着说。”果然，秦莲表现出极大的兴趣。

“我曾在大学追求过一位女生，她是学经济的，我大着胆子给她写了几封信，她接受了，让我尝到了爱的甜蜜。可是，后来的结果表明，尝到了甜蜜的味儿比尝不到还要痛苦千百倍！”

秦莲紧盯着他。

“快毕业时，她爱上了一个出国研究生，那人是学数学的。于是，我跌入了失恋的深渊，深刻理解到为什么有人会因此而自裁了！分手多年后，我都抱定了主意独身。”

“嘿嘿！”秦莲出乎意料的笑了。李崇陪着苦笑。

“诗人，你就这样独身下去吗？”她对这个问题兴趣更浓了。

“婚姻是围城，何况没有爱情，这样的婚姻我是绝不能接受的！”李崇神情严肃，似在对远处耸立云霄的四姑娘山宣告，“我――宁愿做一个骨瘦如柴的苦行僧！”

“你凭啥说世间没有爱情？”

“没有，这些年来我一直在寻找，只有失败。家庭是爱情的坟墓，诗歌是爱情的家园。于是，我转而进入诗歌的王国，希望那长长短短排列的像形文字牵引我走向理想的女子。”

静默的雪峰注视着**在诗人的体内悄然升温。

秦莲轻轻一笑：“于是，你就在摄影和写诗中得到人生的安慰？”随后，右手拿起针头在乌亮的头发上擦了擦。

“诗是生命的一半。嫂子，我把自己毫无保留地介绍了，轮到你了吧？”

秦莲低下头，不快不慢地穿针走线。明亮的阳光暖融融的，山坡下的古尔根溪反射着粼粼波光。

“兜了半天圈子，原来你是这个目的呀？谁说过要交换的啦？”秦莲反问，面带逗笑的笑容。

“你会医，请问是哪所大学或医学院毕业的？”李崇只顾发问。

“过奖了。是一所卫生学校，中专，并且没读完。”秦莲说，面部肌肉抽搐了一下，很快又恢复了平静。

李崇假装没看见，大大咧咧的说：“这么说，你也像我不情愿回到父母身边、而要跑到一座江边小城一样叛逆了？”

秦莲苦笑一下，说：“真是的，少年不识滋愁味。不过，你比我幸运多了，有幸福的家庭，能一直供你读完大学。不像我，生命一落地，便落在了祖辈艰辛的日子与粗鄙的文化中。”她说这话时手中的针线活停下了，抬起头，看着远山，目光怅然，似有无限曲折的经历和不愿回忆的往事。

她的这一变化躲不过诗人的眼睛，他看出她对于远方有无穷的幻想，远方对她更有着无穷的诱惑。

李崇没说话，女人的话有很深刻的涵义。秦莲也没再讲。沉默中，二人却不尴尬。秋日在雪山上空悠悠运行，过了一会儿，李崇说：“我要凭自己的阅历和想象，描述你这个人了。”

秦莲抬头，略感意外的看了他一眼，笑笑，说：“可以，请吧！”她那长长的眼捷毛几乎将整个眼睛遮住了，也就是说将“心灵”遮住了，留给观察者的就是一张标致的面庞和一副听候“描述”的神情。

还有什么能让李崇感到更愉悦的呢，他开口道：“你出生在蜀地一个偏远山区，经济贫穷和知识贫穷像两座大山压在你瘦小的肩头。”

“是吗？”秦莲反问一句。

“是的。你的心灵成熟得很早，父母含辛茹苦地供你读完小学、初中，为了不给家庭增添负担，你本来是可以考入县里一所重点高中的，却选择了卫校，希望早点工作，减轻爹妈的重负。通过自我奋斗，你去掉了知识的贫穷，然而，就在家里盼着你顺利读完卫校时，你却遇上了一件事――”

“啥事？”秦莲双目一瞪，有些失态地望着他。

“也许是感情的，比如失恋吧。于是，你离开了卫校。”

秦莲望着远方，雪峰在天际下闪着白亮的光芒，重重地叹了口气。在李崇听来，这声叹息像是一口古老的水井里冒出的一个水泡。

“接着想像吧。”秦莲说。

“后来，你离开学校，在社会上闯荡了几年，多半是在私人诊所打工。或许，还跟一个老中医学过。”

秦莲望着他，这让他很自豪，对自己的描述有些儿得意，“后来，你生命中如我一样的叛逆因子起作用了，老中医的儿子或孙子喜欢上了你，你不愿意，便离开了。”

“再说。”秦莲神彩奕奕，觉得很搞笑。

“你可能到过成都或重庆，总之，是一座大城市。不然，不会有这么高雅卓立的气质。也许，你现在还在成都一家私人医院上班。有一天，你回自己的住所晚了，路上遇到几个歹徒，危急关头，被在城里打工的赵山强撞上了，他大喝一声，挺身而出，救了你，但受了重伤，于是――”

“于是，我就来报答他了？”

“是的。应该是这样。”李崇说，望着身前的美妇，笑了。

“英雄救美，美人报恩。”秦莲笑着说，“诗人，你真会想象。”

“不是吗？你们……你们既不是夫妻，也不是……情人。”

“慢！凭什么说我和他不是情人？”

“我的天呀！”李崇掉头看着远山，发出惊叹，

“啥天呀天呀的！你讲的故事很精彩，你若哪一天写小说，肯定不错！”秦莲停下针线活，带着嘲弄和调皮的眼神，看着发呆的人。

“不是这样吗？”李崇反问。他从骨子里不相信她会跟那个粗野汉子是情人。

“哈哈哈……”秦莲仰身爆发出一串长笑。看着她这个样子，李崇想起了电视剧《南行记》中许晴扮演的那个漂亮的野猫子，那一天，他们在乡场上偷卖布老汉的布料时，她就是这么笑的。

“告诉你吧，赵山强从没离开过这条山沟，走得最远的，就是山外那个小小的桤木场。根本没有英雄救美的事儿！”

“没有英雄救美，哪来美人报恩？”

“想得到答案吗？”

“如果能打开我的心扉，你会看到这个问题已沉入心底！”

“可有个条件，不能问为什么。”

“我答应你。”

秦莲看着他，郑重地、压低声音说：“我是投怀送抱呢！”

“啊！”如果说晴朗的天空下四姑娘山突然崩塌，也不会让他如此震惊。一定有一种荒诞的思想或情感占据着她原本高尚的头颅！一连串的问题涌上心头，可是，他却瞠目结舌，发不出言语。

“超出你那颗诗心的揣测了吧？告诉你：我不寻找那艘载着王子的红帆船，也不寻找那条栖心的岸！”

“告诉我，这是为什么？”

“一块乌黑的煤炭都有燃烧的愿望，一个小小的千年杏核都有生根发芽的信仰。随你想吧！我要进屋喝水了。”她说罢，起身进屋。

李崇看着远山，谁是诗人？四姑娘雪山飘来一朵白云，他呆呆地看着。

秦莲出来，说：“我把你视作朋友，才对你讲。你得遵守诺言。”

一个个疑问在他心中涌动、翻腾。他点头，要将这些疑问硬生生地**去。这时，他脑海中又出现了赵山强将架子床压塌的情景，一股血气直冲脑门，嘴也张大了。这个美貌女人为什么会对一个榆木圪瘩般的男人投怀送抱？为什么？当他再次抬起眼来时，发现她已将凳子挪到另一边坐下了。也就是说，不愿再跟他说话了。

一阵眩晕袭来，他的身子晃了晃。“我看你呀，最好回睡袋躺下吧。”秦莲甩过一句话。

“谢谢！容我再说几句：本世纪初乌苏里原始森林里生活着一位赫哲族老人，他有着与动物和植物对话的奇异本领，他认为心灵是可以与一切现象沟通的。”

“是吗？我就等着你的心灵张开触角吧。”秦莲一笑，妩媚诱人。

李崇起身回屋，钻入睡袋。缺氧导致的胸闷又明显起来，耳朵也鸣叫了。迷糊中，有人走近，将一只温柔的手搁在他的额头上，试他的体温。随后，他被一张凉毛巾敷醒，秦莲在为他降温。

他睁开眼睛，说：“嫂子，太不好意思了。这么一个大男人，要……要你照顾。”

秦莲一笑，说：“刚才敞了风，你的话也说得多了些。”

李崇克制着剧烈的头痛，挤出一个笑容，说：“不，子曰：‘朝闻道，夕死尚可。’不问透心中的疑问，死不瞑目呀！”

“别激动，可是，你有言先的。”秦莲说，两眼瞪着他，这让李崇认识到，纵是自己没病，也没以这样的体位躺着，在这样的目光注视下也只能驯服了。是被她的美征服了吗？是，也不全是。他发现她的美中有一种摄人心魄的力量，这是一种神秘的力量，是他从没遇到过的力量。这让他想起了一个神秘的传说：在方圆数百里的邛崃雪山中，有一个神秘的雪域女王，所有男人进入了她的领域就会被她的魅力征服，就像一只雄蜂，辛勤地供养着一只母蜂王，为她效劳，为了交配那神圣的一刻而粉身碎骨。莫非，莫非，我……遇上了雪域女王？他又开始了胡思乱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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