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莱西雅家靠近市中心，泰德在山的东面，我们在山上，地图上三个地方就像一个三角形。我到葛家的时候，正巧5点缺5分。那是一栋小巧玲珑的洋房，乳色的墙壁，棕色的门窗，灰绿色的屋顶，二层楼，占地不多，门前有个小花圃，中心站着一棵参天的松针树。车道和大门设在房子的右边。

不一会儿，佩芬出来了。她穿的就是那条牛仔工装短裤，脸上还化了妆。小眼睛被涂得黑黑的，**巴鲜红如血。她一路小跑过来，肉色的大腿和白纱袜白球鞋交替着一上一下，看上去像个中学生。

我顾不上观察她的打扮，只希望她赶快进车，让我一把抱住她。我只有一个念头，我要抱住她。只要抱住了，她便无处可逃，只要抱住了，她就是我的。这个时候，如果佩芬有一点歉疚的表示，只要一点点，比如说，对不起啦任平，早上怕吵醒你，自己悄悄地走了，让你找急了。我一定会捂住她的嘴阻止她说下去，然后把她搂在怀里向她说许多亲热话，诸如我多么想念她，没有她我简直活不下去。

佩芬到了车旁，在我期盼的目光下，车门被拉开了。她一屁股坐下来，我心里一阵激动，欲说无言。

每天50美元，包吃包住，周末工作算加班，你觉得如何？

她说话的时候，眼睛看着窗外。顺着她的目光看出去，茂盛的大树后面有个大玻璃窗。她对窗口摇摇手，依依不舍的样子。然后，佩芬转过脸来，严肃地问我，你不认为这是很好的DEAL？

我对这异常冷静的神情相当吃惊，我们好像在做一笔毫无感情色彩的生意，精打细算，是否有利可图？干还是不干？我如同当头挨了一棒，原来的好心情被打得粉碎。

我拉长了脸，想了想，问道，难道葛莱西雅不知道你有老公吗？难道要我过单身汉生活？

知道，当然知道。佩芬说，她家有地下室可以供我们住，分门进出。

那么说，我们还要搬过来？

省下房租钱不好吗？她嘻嘻地笑着说，得意洋洋。

我气得使劲把车窗摇下，脖子伸到窗外。我很想说，我不愿寄人篱下！我还想说，我们没有穷到付不起房钱的地步！狠狠地吸了一口新鲜空气，然后吐出去，再吸一口，一直吸到丹田，再吐出去。吐到自以为能够心平气和地说话了，我才转身对着她。可是，一看到她那身衣服又觉得讨厌，还有脸上的化妆，简直像小丑似的。我不冷不热地说，凭着每天的50美元，就能做出搬家的决定？

汽车上了高速公路，因为周末，车流量不大。我在中间开，两旁的车道都空着。阴天，云层厚厚的，好像要下雨的样子。佩芬做了许多解释，还讲了一些葛莱西雅的情况，东拉西扯，不得要领。

谈绿卡了吗？我打断她。

谈了呀。试工一个月以后再做决定。

试工一个月？我说，那么，至少在试工期间，我们不能搬家。

是的，是的，一个月以后再搬。

你怎么那么肯定？

因为葛莱西雅和孩子都喜欢我嘛！

如果一个月的试工失败，你失去了打扫卫生的工作，我们的损失由谁来补偿？

唉，她叹了口气。她知道我在故意抬杠，要在以前，一声叹气就被打发过去了。没想到这时她却说：任平啊，你为什么总是往坏的地方想？

我猛地踩了一下马达，汽车"呼"地蹿了出去。佩芬的后背撞在椅子上。

她的口气真大，像长辈一样在教训我。且不说我考虑问题比她周全，她今天用"总是"来给我定性，真是不知天高地厚了。我把车换到慢车道，开到紧急停车处。罢工了。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空气沉甸甸的。谁都不说话。我等着她的反应。等着她收回错误的判断，向我道歉。等着她眼泪汪汪不知所措，等着她情深意长地说一声"任平哥，你怎么啦？"……

美国人的规矩是这样的：提前两个礼拜给通知，就像我通知泰德和道格拉斯他们一样，两个星期以后，我不干了，请他们另外找人。佩芬说得振振有词。

我冷笑了一声，心里想，我的佩芬啊，你可是从外表到内心都脱胎换骨了呀！她非但不在乎我的感觉，而且把我看得一钱不值。如果说今早她擅自推翻我放弃面谈的决定还情有可原，那么这一次和我作对，等于在说，你懂个屁！我不需要你！

这样的女人能做老婆吗？她既不漂亮又不能干，靠我出国，靠我养活，靠我天天到车站接回家，却根本不把我放在眼里。没有我，她怎么活？如果现在，请她滚下车，她的嘴还硬得起来吗？

唉，该轮到我叹气了。我能把她踢下车吗？我怎么舍得扔下她不管？我们相依为命了那么多年，不说爱情，感情还是有的。她就是爬到我头上拉屎拉尿，我还是爱她，舍不得离开她。我是多么愚蠢啊！用停车要挟，以示自己的优势，我怎么忘了这里的公车四通八达，那个可恶的气势汹汹的庞然大物，一笔勾销了男女老少的强弱差别，怎么忘了今早她就是搭了公车前去面谈？

干吗停在这里？佩芬问道。

天要下雨了。我把外套**来，覆盖在她的大腿上，一边说，当心着凉。

唉，我怎么变得那么无能呢？怎么变得害怕老婆了呢！

OK，提前两个星期通知。我一边说一边放下车闸，心里想，还是让她去带孩子吧！免得和有钱人家混在一起，弄到最后老公都不认识了。

我把前车灯打开。突然，前方一个闪电，把天空撕成两爿，**一道白色的伤疤。然后，闷雷滚滚，隆隆作响。接着，倾盆大雨哗啦啦地倒下来了。车灯把很短的一截路从夜色中捞了出来，车开得很慢。

我们开到山脚下的时候，雨刷已经失去了作用，路窄坡陡，泥水从两边冲下来，像山洪暴发一般。我们只能暂时停在山下水泥马路旁边，等着暴雨过去。

我集中心思听完了葛莱西雅的故事。这家人挺传奇的。她的曾外公曾经拥有美国一部分的铁路运输系统，娶了一个非常漂亮的中国太太。曾外公先去世，把财产都留给了老婆。曾外婆在遗嘱中设置了一个繁衍中国后代的基金，专门雇人管着。有趣的是，他们的后代虽然多少有一些中国血统，却没有人与纯中国人通婚。所以，这笔钱利上滚利，一代一代传下来，却一直没有被动用。

佩芬说，葛莱西雅是个模特儿，有意大利人血统，黑头发黑眼睛，一张秀美的鹅蛋脸。她没有嫁给中国人，前夫是个艺术家，承接广告公司的画报摄影，也画一些人体画。葛莱西雅就是因为业务关系而认识他的。这个男人很怪，坚决不要孩子。本来葛莱西雅只想自己生孩子，然后从模特儿生活中退出来。因为丈夫不同意，两人闹了离婚。于是，她便跑去中国领养了一个女孩。现在，她用曾外婆的基金抚养女孩，自己不工作，这笔资金可以一直抚养到孩子大学毕业。

我说，既然这样，她为什么自己不带孩子，要用保姆呢？

本章已完结，下一章内容更精彩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