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猴子

我经常鼓励自己：一个人犯一次错误并不难，难的是一辈子犯错误！所以，我一直犯错误，并且一直自食其果。

雷丽婷送来了她的笔记本电脑，还顺便带了一个毛茸茸的卡通耳机。每次我戴上那个卡通耳机听歌时，李字明就忍不住偷笑。眉心有黑痣的护士看见了就直接批评我扮嫩，不伦不类，恶心死了。说来话长，她干脆摘下口罩，很不淑女地作呕吐状。

这就是我继鸡汤错误之后犯下的又一个错误。而且，这个错误的不良后果在继续深化。雷丽婷在帮我打开电脑后，顺便加了我的QQ号，和颜悦色地威胁我每天用QQ向她汇报病情，否则她就天天来医院给我送鸡汤。说这话的时候，她歪着头，妩媚地笑着。三十来岁的女人，是盛开的鲜花，一颦一笑，都惊心动魄。

雷丽婷是一个漂亮女人，这一点有目共睹。一身黑色及膝长裙、漂亮的背心和高跟鞋搭配尖领长衫，及膝裙似乎更含蓄、现代，勾勒出臀部圆隆的曲线，它既无超短裙的轻佻，又免去了长裙的守旧印象。黑亮的发丝整齐地盘着，上面插了一个玛瑙簪子，脸上薄施粉黛，瓜子般的成熟脸蛋白里透红，睫毛弯弯地又长又翘，明眸里显出冷艳动人的神秘色彩，我肯定，以她下三滥的驾驶技术能够顺利拿到驾照，绝对与考官荷尔蒙冲坏脑袋有关。

之后，我每天早请示、晚汇报，在QQ上一五一十向她通报伤势情况。比如：今天感觉不错，伤口有一点痒。左肩上的擦伤已经好了，昨天晚上我把痂给撕了等等。这不由让我想起了一部前苏联的老电影《列宁在1918》里的镜头：最高苏维埃**列宁被刺后，人们每天冒雪齐聚在莫斯科红场上，听两次病情广播，了解列宁同志的最新病况。被关注是幸福而又郁闷的。

雷丽婷每次在看完我的汇报后，一般先发一个v形手势图片，表示顺利，再顺便发一个榔头敲我的头，以资鼓励。接着，直接沉默，根本性地把我忽略不计。

有了电脑，日子好打发多了。每天早上被尿涨醒来，柱了拐杖磨磨蹭蹭去卫生间撒一泡气势汹汹的尿，洗漱好了，就打开电脑，放一首歌，让自己彻底清醒。吃了李字明端来的牛奶和菜包子，我就坐靠在床头，把电脑放在屈起的右腿上，开始在网络里游荡。

医生巡房来了。我的主治医生叫吴韵竹，三十多岁的美丽少妇，明眸皓齿、冷若冰霜。她说话就跟竹子一样脆声声的。凭这一点，我就对她父亲敬佩有加，他老人家太有先见之明了，给女儿起了这么一个名符其实的名字，完全有资格去街上摆摊子给人家测字取名混几个酒钱。

吴医生看了我脚上的刀口，用手指在刀口旁按了按，因为弯腰地关系，白大褂下的丰满的美臀往后高高的撅起，使得两瓣滚圆诱人的臀部绷的**的，挺翘、圆润、弹性十足。

“刀口恢复得不错。记得不要作剧烈运动。”吴医生冷冰冰扔下话就走了。

看着她曼妙的背影，我感慨万千。一个女人，什么不好干，偏偏要干骨科医生，给人的骨头打钢钉，或者拿把锯子给人锯骨头，想想都毛骨悚然。

中午，雷丽婷又送鸡汤来。我愁眉苦脸地吃了半碗就吃不下了，那里面当归、田七、天麻的药味太浓了，远远比不上那年我在“猴子”家吃的鸡汤。

那是我迄今为止我所吃过的最好吃的鸡汤。读高三那年，退学的“猴子”自食其力，跟一个家装游击队打小工，涮涮墙壁、挑挑沙子、扛扛木板什么的。有一次他到郊区帮老板拖河沙，顺便偷了农民两只鸡。回来，他去学校门口堵住赵冰江、陈亮和我，把我们带到他家里吃鸡。那是正宗的土鸡，熬出的汤上面飘着一层金黄色的鸡油，很香很香。他说我们快要高考了，得补补身体，他跟他父母基本没有动筷子，一脸盆鸡肉和汤全让我们三个人一扫而光。吃完后送我们回学校的路上，他悄悄告诉我们，鸡是偷来的，我们听了兴奋莫名。

我想起了“猴子”这狗东西一直没有来医院探望我，我很生气。等雷丽婷收拾保温桶走了，我就拨了“猴子”的电话：“你在干什么嘛？我英勇负伤了，你也不来探望，探望？”

“对不起，老弟，这些天有点忙，没抽出时间，过几天我去看你。”“猴子”在电话里有气无力地说。

我记得他退学后，就一直是这种枯萎的声音。关于“猴子”退学的事，我们一直耿耿于怀。高二时，有一次晚自习，猴子拉肚子，奔厕所不及，就躲在教室外面的冬青树下解决。冬青树修整若墙，蹲在后面，没有人可以发现，查夜的教导主任经过时，偏偏猴子放了个嘹亮的屁，被逮了个正着。第二天，做课间操的时候，教导主任把猴子拉到领操台上，绘声绘色讲述自己的抓捕经过，“卟——冬青树后面一声屁响……”上千名学生聆听了这场生动的讲述，第三天，猴子就再没有来学校上学。

那个早上对他的打击实在太大了。我琢磨这种枯萎是不是一直如影随形地笼罩着他，成为他的宿命。他打了两年小工后，家里花老鼻子力气弄了个指标，让他招工进了一家纺织厂上班，没几年，厂子就垮了。以后他就在社会上混，涉足的领域多，倒也成了个多面手。我结婚时，新房子的装修就是他帮着折腾的，整整个把月都把自己整得灰头土脑，给他工钱不要，还龇牙咧嘴地说，我就是要让你觉得欠哥哥什么的，以后好找机会连本带利捞回来。

“不行，我给你半个小时，你到医院来慰问我。”我挂了电话，根本不给他留讨价还价的机会。趁这时候，我上网看了股市行情，我上午买的股票，一只涨，一只跌，真给那个“冰冰”说中了。

半个小时后，“猴子”和她老婆蒋晓群提着一袋水果来了。

“嫂子，你也来了？”我看她后面“猴子”那獐头鼠目的身影，大乐。

“对不起啊！大兵，早就应该来看你了，家里的事情多，给拖下了。”蒋晓群脸色憔悴，看上去日子过得忙碌。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嫂子，我是有些日子没看见猴子了，想见见他。你看，这还惊动了你。”完了示意李字明搬来凳子，“嫂子，你请坐！”

蒋晓群是“猴子”纺织厂的同事，两人年纪轻轻的就勾搭上了。当时，我和赵冰江、陈亮都已经考上了大学，大二放寒假回来看见“猴子”带着蒋晓群招摇过市，一副小人得志的嘴脸。哥们三个追得他往小巷子里穷跑，最后把他逮着扔进人家的煤棚里才完事。那年，“猴子”十八岁，我十七岁。赵冰江、陈亮大一点，十九岁。而只读完初中的蒋晓群才十六岁，像一朵含羞初绽的荷花，娉娉婷婷，细嫩而清秀。后面他们俩双双下岗，蒋晓群没有另栖高枝，一直跟着“猴子”四处讨生活，结婚、生孩子，操持家务。时光真不是个东西，并且混账透顶，转眼间，我们都被生活磨砺得面目皆非，狼狈不堪。

“你的伤恢复得怎样？还要动手术吧？”见我要起床，蒋晓群劝阻道：“你别起来，小心伤口。”

“恢复得还顺利。医生说，拆线后要打石膏，等骨头愈合后，再开刀把钢板取出来。”我见猴子脸色不太好，“你脸色不好，是不是夜车开多了，没休息好？悠着一点啊！”

“猴子”下岗后，开过饮食店，摆过书摊，打过小工，最后他借了点钱，找亮子帮忙整了个驾照，弄了辆的士开，日子还过得去。不过，这狗东西脾气糙得跟糠饼一样，一年半载的，总要跟人干上一架，每次都劳烦亮子出面去捞他，亮子多次撂出狠话:下次老子再管你，老子就是你的崽！也不知道他们这乱七八糟的关系是怎么扯清的，反正再下次，还是亮子屁颠屁颠去营救他，东奔西跑，跑得**烧裆。“有困难，找警察！”“猴子”每次都振振有词地说。

“是吧。现在的士多，竞争强。”猴子有气无力的声音像一片黄叶在飘。

再扯了会，蒋晓群说家里还有事，以后再来看我，要走。我让他俩把我接到的礼品一股脑装上带走。

“不，不要。”蒋晓群连连推辞。

“你们不帮我解决，我找谁帮忙啊？”我威胁说，“我没有告诉我父母我出车祸的事，我要是把这些东西往他们面前一搁，他们又会唠叨个没完。你们不拿走，我打的士送过去。”

蒋晓群咬着**，无奈地答应了。我指使李字明把东西装好，大包小盒的有七、八袋，看两口子提着、**像走亲戚一样，我哈哈大笑，乐开了怀。

猴子两口子走了，病房又安静下来。百无聊赖，我上网进了大学同学QQ群里，跟祥林嫂似地讲述我的悲惨遭遇，说哥哥我被单位抛弃了，混得惨不忍睹，谁有好路子，帮忙拉兄弟一把，日后没齿不忘。同学里大部分都在电力系统工作，许多人清楚我的遭遇。还真有讲义气的兄弟姐妹，纷纷帮我出谋划策，有介绍我去拉保险的；有介绍我去五金店卖保险丝的，说是专业对口，还有个哥们建议我异军突起去做鸭子，说我的样子孔武有力，又能花言巧语，文武双全，干这行，一定人尽其才，泡几个寂寞难耐的中年富婆，绝对手到擒来。我毫不犹豫发了一把“砍刀”过去。

从同学群灰溜溜出来，我去QQ聊天室招摇撞骗。聊天室是寂男寞女的天堂，网络上，不知有多少孤独的灵魂躲在电脑荧屏后面，用华丽的网名见证或者虚拟一段爱情和艳遇。我进了“球迷俱乐部”房间，希望能够找到几个跟我一样无聊而又喜欢篮球的笨蛋聊聊姚明、聊聊火箭队。我吆喝了半天，没人搭理，估计这些笨蛋要么忙着赚钱要么忙着睡午觉去了，没有谁像我一样无所事事。我又晃荡到“诗词歌赋”房间，看看这些亚文人骚客们是怎样卖弄文采的。

星不语，月无声，玉指纤纤弄古筝。

今夜念君君去远，一帘幽梦一帘风。

这是一首《捣练子》，是一个网名叫露凝的女人发的。词如其名，看上去颇有韵味。我就想不通，都什么年代了，还有人装腔作势填词？那种辉煌已过的诗歌体裁就像一件精美的古董，只能玩味，不能复制。如果你非要复制，那就是赝品，何必？

飞檐流榭幽思逸，

花径月台销日夕。

离歌释，

回文织。

依约梦中长风拾。

素心何寂寂？

寄语东阁羞涩。

勾却帘影几笔，

潇湘一地碧。

这是《应天长》，依旧是哀怨与惆怅。我个人认为，任何文字都要正视一个语境问题。语境就是人们能够接受和欣赏的语言习惯。想想啊，人们与时俱进，耳濡目染的观念和符号日新月异，那些文绉绉的东西谁习惯啊，别扭得一塌糊涂。再何况，唐诗宋词是那个时代的基本的文化手段，人家李白、苏东坡什么的，每天酒醉饭饱，打着饱嗝就专门干这事，你能写得比他们好？不过，有的人就喜欢古为今用，就喜欢拾人牙慧。我想起了另外一种拾人牙慧：喝咖啡。洋为中用、古为今用的谦词一不小心就成了泥沙俱下、本末倒置的理由？我哑然失笑。冷不丁我发觉自己是“愤青”的余毒未尽，或者说沉渣又起。这是不是与我这半年来的遭遇有关？书上说，人的心态与生活遭遇息息相关。恋爱时，所有的季节都是春天，即使被倾盆大雨淋成落汤鸡也觉得富有诗意；失意了，满世界愁云惨雾，亮晃晃的太阳很毒辣。淡定，一点要淡定！我告诫自己。但我能够做到吗？我对自己失去信心。

“素心何寂寂？寄语东阁羞涩”，这样的寂寞段小兰一定也有过。在我满世界跑扩建的几年中，她独守空房，深闺寂寞，根本没有能够领略家的温暖和充实。

段小兰是我的前妻，我们结婚四年，没有孩子，这期间我在外面跑扩建，加起来在家的时间不超过一年，两个人的感情一直没机会提升到如胶似漆的境界，在我走麦城——边缘化的这半年里，两人的磕磕碰碰愈演愈烈，最后索性离婚了事。我知道这桩婚姻失败的责任在于我，我的命运导致婚姻轨迹与工作轨迹发生严重冲突，家庭需要小心翼翼地呵护和经营，否则，破裂就顺理成章。我不是唯心主义者，但我理解的是，任何事情都讲究天地人三项基本原则，成功如此，失败也是如此。这是我被扫地出门时想透的道理。

聊天室的聊天内容越来越荒唐，那些代号“寂寞难耐”“春风一度”的性工作者在里面**、招徕，并且不断地更换名字，让房间管理员防不胜防。我退出了聊天室。

下午的阳光从有色玻璃窗过滤进来，没有了那种热辣。晚饭的时间还没有到，我不知道怎么打发。除了等待，我还能做什么呢？其实，生活就是在一日三餐之间折腾。我坚持认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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