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我们家是1979年的冬天回城的。

回来时我已经有八岁了。父亲还在杂志社上班，不过已经不能做主任了，也不再做编辑，只是每天去杂志社看看，带些报纸之类的回来。

母亲比父亲就忙多了，有好多的技术性的问题请她去解决。我们家住在父亲单位的一栋三层的筒子楼里，五个人只有二十多平方。大哥二哥都已经是二十几岁的大小伙子了，他们回城以后街道就把大哥分到了街道办的纸箱厂，二哥分到了市里的机械厂做学徒。三姐还在读初中，三姐是他们学校年龄最大的学生，比其他人平均大了将近有两岁还多一点。

三姐回城以前在永顺的乡中学读书，也是为数不多的女生中年龄最大的一个，这主要的原因还是父亲，父亲认为读书没有用，一直不想让三姐读书，我大哥二哥也都只读到初中毕业就没再读了。就这样我们家在永顺的时候还是全村书读得最多的一家。我母亲是一定要我三姐读书的，她背着我父亲找了当年的同学，现在在永顺教育局的吴叔叔，吴叔叔来了我们家不下五次，我父亲才让三姐一直读到了初中。

永顺农村的教育质量不是很好，三姐又因为基础不好，在班里一直都是后几名。三姐对读书就失去了信心。回城后更加跟不上班，但又不能做什么，因此三姐很让父亲伤脑筋。

我在湘西还没进过学校门，但我已经认识了很多字，这主要还是三姐的功劳。三姐自己对读书很不感兴趣，但却很热衷教我认字。我在三姐的教导下把汉字几乎都认识了，三姐认得的我都认得，我认得的三姐还不一定认得。父亲就常常把我作榜样来教育三姐。三姐自然是很不服气，背地里老是拿我出气，说是我让她挨骂的。然而三姐对我却是极好，经常带我去她同学家里玩。

我在她同学家里认识了郑泓。

郑泓是三姐同学的妹妹，比我大两岁，已经是小学四年级的学生了。因为我还没有读书，她就老在我面前装老大，把她们的课本拿给我看，指着一些很生僻的字让我认。认字我是高手，她很难难住我，就拿一些数学题让我做，我也做得出，她就很惊讶。

父亲看我象个尾巴一样的跟在三姐后面，怕我玩花心，就托了一个朋友让我去读书。

我在老师面前表现得很出色，负责面试的老师当场就决定让我直接进四年级读书。

我是背着三姐的书包进学校的，我的班主任把我带进教室，让我坐在靠讲台的座位上，我一回头，我就看到了郑泓很惊讶的眼神，她看到我看她，对我笑了，我就看到她的很洁白的牙齿。我知道我现在是郑泓同班同学了.

做她的同学我一点也不奇怪。我大概是吸收了我的父母亲的遗传。像他们那样的高级知识分子，他们的遗传因子是肯定要传承下去的。尽管我的大哥二哥读的书不多，但这并不表明他们就不聪明。我的大哥在很小的时候就可以一个人出大山赶场卖东西，我的二哥手巧，在永顺的时候就四乡出名。至于我的三姐，其实是受了父亲的影响，父亲是个怕事的人，我们一家流放到永顺后，父亲就一直拒绝读书看报。

因为父亲是读书人，永顺的乡亲希望父亲做队里的会计。父亲始终拒绝，他如老农般戴着斗笠行走在永顺的田埂。而我的母亲，却一直拒绝下地劳动。她每天必定要做的事都是遥望山的那一边，她在夜里唉声叹气，却鼓励父亲说，天气总有晴的一天。

母亲劝说父亲的时候，父亲对生活已经绝望。他已经放弃了所有的爱好，他常常一个人坐在后山顶上，口里嚼着一把青草，双眼暗淡无神。

父亲那个时候的身体还很好。而我的母亲，毕竟是从大城市来的，她的腰身没有因为我大哥二哥三姐的出生而变得**，依旧如柳条一般柔软。她依旧如皎月一般的脸总是呈现圣洁的光辉。永顺的男人见惯了腰圆体阔的女人，见惯了面目灰暗的女人，对于我的母亲，他们总觉得如电影里人一般好看。于是在每一个黄昏里，我家的门口都会聚集很多的男人，他们很善良地散座在柴垛上、门槛上，说几句闲话，拿眼偷瞧我母亲的背影，然后心满意足回家。

我的出生让这些男人津津乐道了好多天。他们私下问我的父亲，女人黑了灯后，她的皮肤还会发出白光么？

我父亲已经变得和他们完全一样了。他几乎不再注意自己曾经是个高级编辑了，他的思想与语言都发生了质的变化，变得粗俗而无礼。父亲这个时候一定会很神秘地对问话的人说，发不发光还是要亲眼验证的，像你这样的眼光，自然看不到。晚上留门我去看，一定让你明白。

问话的男人就打着哈哈说好啊好啊，你来我家我去你家，大家扯平。

有必要交代一下当年永顺的情况，这个时候永顺还很穷，很多男人娶不到老婆。在我们住的村子里就有三兄弟共一个老婆的事。他们对于伦理道德很淡漠，在他们劳作的任何时候，男女生殖器是他们唯一的话题。

做郑泓的同学是我意料中的事。老师实在是把握不了我最低的学术水平的，在他们看来，我一个从未进过学校门的农村孩子，在他们城市的孩子里，这样的成绩简直就是梦想。

面试的老师显然很激动，进进出出几个来回，最后还是按我的要求进了四年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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