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郑泓是我们班的文娱委员，每天都叫我们唱歌。我三姐唱歌很好听，我跟三姐学了几首歌，在我印象中最深的就是“两只老虎两只老虎，跑得快跑得快————”。我唱歌这首歌的时候一般都还要做几个动作的，我三姐说我不象老虎，特象我们家从湘西带回来的猫。

学校要搞文艺汇演，我们班有三个节目，其中有一个舞蹈，说的是祖国的航空事业的，那时候我们国家的航天还是停留在书面上的理论。郑泓要我扮演宇航员，演宇航员需要穿很厚的服装，我们汇演却是在六一儿儿童节。我们这地方六月是很热的。我年龄不大，个子还是比较高的，在我们班，我的个子是属于中等偏上的，老师把我安排在讲台边是因为我的视力不是很好。我在湘西的时候和几个孩子去林子里抓鸟，我从三米高的地方掉下来，地上的树桩子刚好戳在我的右眼边，后来虽然没有瞎，但我的右眼看东西的时候总是模模糊糊。

郑泓是来我们家跟我说的，我父亲正坐在椅子上看《人民日报》。我们家很少有女孩子来，就是我大哥，也从来就不带女的来家里。父亲看到郑泓，拿眼瞄了我一下，我没有理他。我从书包里掏出作业本，坐在我母亲晚上加班的桌子上，我要完成家庭作业。我们的家庭作业很多，我每次都要做到吃晚饭的时候才做完。郑泓先是叫了我父亲一声，说是找我说事的。父亲就取下鼻梁上的老花镜，细细地看了她一眼。父亲原来戴的是很秀气的近视镜的，在湘西的时候眼镜断了一支脚，母亲就用给我们做**的松紧带，把眼镜绑在父亲的头上。回城后父亲就对近视漠然了，他感觉自己看东西已经不是远和近的问题，而是清不清楚的问题了。父亲戴老花镜显得很老气，看起来比我母亲要大十多岁。

郑泓穿得很洋气，她们家是我们班家庭条件最好的一个。她有五个姐姐，大姐在银行工作，二姐读完书就留在北京，三姐四姐都还在读大学，五姐和我三姐是同学的，她是家里最少的一个，也是家里最受宠的一个。她穿的衣服我们家都没有。甚至有好些见都没见过。她看我没有理她，自己笑了笑，就在我旁边坐下来，拿眼看我。

我在班里从不和她说话，后来也不跟三姐去她们家了。三姐叫了我几次我都没去，我不去三姐就不敢去，她怕我父亲骂。我父亲对三姐很严厉，他总是说女孩子就要“在家从父”。三姐去不成郑泓家就老找我麻烦，常常在大人不注意的时候抠我的脸。有次居然还抠出了指甲印，带有一丝丝的红，父亲就给了三姐一巴掌。

三姐有委屈都跟大哥说，大哥现在是街道小厂的工人，每月都拿回来一些钱给母亲，大哥在我们家就有说话的权力。二哥还是学徒，他还没有工资，所以二哥一般都不和家里人说话，而且很少回来，说是要住厂里好多学些东西。父亲很赞赏二哥，他经常去二哥的厂里转转，跟二哥的师傅说些话。二哥的师傅说我父亲是他所有学徒当中最称职的父亲。

我写完了作文，准备做数学作业了。郑泓把我的书包扯在一边，满脸的不高兴。

我瞪着眼睛看着她，从她手里抢过书包。她一脸的委屈，我看见她的眼睛里好象有泪水要流下来。

父亲看我们的样子笑了起来。他拉过郑泓的手说：“小同学，生气啦？”

郑泓的眼里就流下了泪。

我对父亲说：“她是我们班的文娱委员。”

父亲笑着说：“我一看她就象个小干部嘛。怎么？找我们家小林子有事呀？”

郑泓擦了一下眼睛说：“我们学校要演出，要严林参加，可他就是不肯。”

“演什么呀？”父亲还是满脸的笑。

“宇航员，我们学校排练了一个关于太空的节目，要严林扮演宇航员。”

“宇航员很神气的呢，严林怎么不演呀？”

“他说热。”郑泓翘起嘴角说：“其实也不热呀，又不是要他老穿，就是表演的时候穿一下嘛！”

“我不演。”我说：“演戏有什么好？我大哥原来还唱戏呢。”

父亲说：“唱戏有什么不好？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

我大哥在湘西的时候有段时间在公社的文工团，专门唱《小二黑结婚》，是我们永顺大姑娘小媳妇的偶像。后来我母亲认为唱戏不是正当人家做的事，坚决反对让大哥唱戏。

在父亲看来，唱戏是文学艺术的一种形式，象我大哥这样没有多少文化的人，或许唱戏也是继承了他的衣钵。因此父亲对大哥的唱戏一直持支持的态度。但父亲的斗不过母亲的，在母亲的坚决反对下，大哥含泪结束了他的唱戏生涯。

我剜了父亲一眼，父亲对我们这几个孩子说严厉不象严厉，说宽容不象宽容。有时候他甚至可以和我们坐在一起唱歌，有时候一整天都板着一副脸，让人不敢说话。

“你看看人家，都到屋里来找你了，不就是要你演一回宇航员吗？又不是要你演特务，你为什么不演呀？小林子，你不要象你三姐一样啊，不学无术，长大能做什么呀。”父亲显得有点激动，他站起来在屋中间走来走去，他的双手反背着，《人民日报》在他的屁股上扇来扇去。

郑泓在一边偷偷地笑。

父亲走了一阵后站住了，指着我说：“小林子，我命令你，从明天开始，你必须去演宇航员，演不好不许回家，我会去看的。”

我知道父亲是拗不得的，我只好点点头。

郑泓拉住我的手，很高兴地对父亲说：“谢谢伯伯。”

我挣脱她的手，从文具盒里拿出一支蓝墨水的钢笔，在我的作业本上划了划，然后使劲地摔了一下，我看到郑泓白底蓝花的**上就盛开了一串深蓝色的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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