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下午，不知道啥时天上涌起了云彩。云彩像浓浓的雾，从北边漫过来。一开始只是薄薄的一层，慢慢的像是有一把无形的刷子一遍遍在天上涂抹着，越涂越黑，最后整个天上都是那种厚实的铅灰色的云了，翻转欲坠的样子。一阵萧杀的风刮过来，衣服形同虚设，身上空落落的凉。正在撕扯着红薯秧子的何满堂不由得打了一个寒噤，浑身嗖地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他抬头望望天，黑蒙蒙的云朵**来，感觉直压到了心窝子里，堵得气都喘不上来了，鼻尖上跟着也有了丝丝的凉意。何满堂知道是要下雪了，心里就更急，还有近一亩地的红薯秧子焉沓沓卧在地里呢，不及时折腾回家，一经雨雪定会腐成一摊烂泥。

正忙活着，何满堂头皮倏地一阵发麻，不经意低头一看，头发也齐刷刷跟着立了起来——在掫开的红薯秧子下面竟有一条蛇。那是一条花斑蛇，鲜鲜亮亮横在潮润的土地上，贴紧了地皮缓缓蠕动着，足足一米多长，浑身的花斑鲜艳纷呈，很刺眼。何满堂随手捡起一块拳头大小的石头，对准了那条蛇就掷了过去。那蛇高仰了头，猛一转身，朝着何满堂狠狠地瞪了一眼，从那双秫粒般的小圆眼睛里滋啦啦射出了几束寒光。何满堂觉得像被一束细密的银针猛然击中了，心里面麻麻酥酥痛起来，彻头彻尾的冰凉瞬间泛满了全身，禁不住打了几个寒战。再低头看时那蛇已经没了踪影，只留下一小截筷子粗细的尾巴在那儿不停地摆动着，左一拐，右一弯，摇摆得很均匀，很有力。何满堂觉得那截摆动的蛇尾能耐着呢，它是在诅咒，是在默念着一种恶毒的歇斯底里的咒语。何满堂从地边捡了一块青硬的石头，咬牙切齿，对着那截摆动的蛇尾又是一阵乱砍乱砸，直到砸成一撮烂泥才肯作罢。

何满堂坐在地堰上，点燃一袋烟，心里面扯扯拉拉着，像是塞满了蓬乱的红薯秧子。何满堂揣摩着，这一回可算是碰上稀罕事了，活这么大岁数了还真是头一遭遇着，大冷的天，人都要冻麻僵了，偏偏这蛇还能在外头活动，还能噌噌地往前爬，还能拿眼睛瞪人，真是邪了门了！

过了好大一会儿，何满堂禁不住又朝那段被砸烂的蛇尾巴瞄了一眼，只见那撮泥团仍在一下一下蠕动着。何满堂心里跟着一抽一抽发紧，背上依然透着麻酥酥的凉。

红薯秧垛在车子上，用力勒紧了，还是蓬松得很高，像座**，中间刚好显出一条看路的窄缝儿。何满堂躬身推车往前走，脚步很凌乱，啪啪嗒嗒摔在冷硬的土路上，响声很大，在空旷的田野上回荡着，很凄清。在经过村北那片果园时，何满堂不由得加快了脚步。像往常一样，何满堂每次打那儿走过都有种阴森森的感觉，像是有股子寒气从果园旁边的那间低矮的屋子里冒出来似的，发着滋滋的声响，直往身上扑，透心彻腑地阴寒。那间小屋是村子里在十几年前盖的，是专门用来盛放骨灰盒的。也就是从那时起，村里死了人就不能照原来的样子把尸首囫囵着埋了，必须得拉到县里的火葬场去，放在高高大大的炉子里烧得只剩了一把骨头渣子，这才掏出来，装在一个小盒子里。当然盒子也由不得你随便埋随便放，必须集中放在一块儿。用时任村支书王大头的话说，这样也好，不能再让死人占活人的地盘了，鬼们也会高兴的，都聚在一个屋子里，多热闹，比活着的人还早一步进入了共产主义。自从盖起了那间小屋后就陆续有人情愿或不情愿地把亲人的骨灰盒子放进去，没几年时间屋子里就摞了几十个花花绿绿的盒子，整整齐齐摆放在粗陋的木架上。这时候就有人担心了，说这样会不会有人存心不良搞破坏，万一把哪家的骨灰给抱走了，扔在粪坑里或是什么龌龊的地方，那可是大逆不道的事啊。村支书觉得这些担心也不是多余的，祖宗的尸骨可不是好随便拿着闹玩的，是有尊严的，是神圣而不容半点玷污的。于是就在屋子的旁边顺檐搭了一间更小屋子，并把五保户王独眼安排了进来，让他日夜看守着。直到王独眼死后，就再也没人愿意去干那没黑没夜守着“鬼们”的活了，这才陆续有人偷偷摸摸把亲人的骨灰盒抱出了那个屋子，找个僻静的地方神不知鬼不觉地埋起来。村里主事的干部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顺其自然了，后来就成了个空屋子。

尽管屋子闲置了很多年了，但很少有人再过去，说是那地方阴魂不散，动不动就闹出一些怵人的动静来。何满堂有时也给自己打气壮胆子，心里想着人死就像灯灭，烧得只剩把骨头渣子了，还有啥能耐？什么鬼呀怪的，还不是用来吓唬那些坏了良心的人的。可说的人多了就不得不信了，就觉得闹鬼的事是真的。这不，偏偏这时候就让他给遇着了。刚拐过弯看到那个屋子，何满堂就看到屋子的四周被一层虚缈的雾气笼罩着，阴气森森的，心里就开始发毛发怵，就不由得一次次偏过头，神色慌乱地透过狭小的窗口朝里张望着。何满堂看到黑咕隆咚的屋子里好像有好多双眼睛也在盯着自己，直盯得他心惊肉跳的。何满堂加快了脚步，想尽快离开那个地方，可偏偏这时候从那屋子里又传出了异样的动静。声音一阵阵传过来，很诡异，虚缈得像是浮在水面上，随着水纹一波波荡漾开来，空旷而低沉，浸了水样的**，一层层一叠叠，像是痛到了极点的**，又像是濒临死亡的急促**……何满堂被吓得毛骨悚然，脑袋嗡一下子大了起来，直冒虚汗。跌跌撞撞走了没几步，一滴汗珠从额头上滚落下来，正巧**了眼窝子里。何满堂眼前黑了一阵，随后就有了那条蛇的影子。蛇在眼前扭来扭去舞动着，色彩斑斓，很炫目。何满堂心里莫名地燥热惶恐起来，战战兢兢，身体一下子失去了重心，轻飘飘呼啦一头栽进了路边的乱石坑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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