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群中猛地冲出个毛头娃子，疾奔到潭前，凄厉疾呼：“虎叔叔！虎叔叔！”声音幼嫩，全然不是辰州府口音。

黄二虎回头一笑，竹篙一点，木排入了崖洞深处，黑漆漆洞里，再也瞧不清身影，

毛头娃子哭喊着沿着潭岸来回跑动，意欲赶下潭去，潭边崖岸高达两丈，如何能下？

鸡公寨的寨民看得分明，这娃崽名叫来旺，是半月前正值鸡公寨祭树伐料时，这个娃崽竟在鸡公寨六百余口寨民眼下，胆大包天抢起祭神的烤羊就撕咬吞吃，取料祭神，祭品从屠至烤，务须净手净衣，形态虔诚，奉祭之前，祭品红布覆盖，祭拜完毕，祭品入河，吞食祭品，坏了祭坛，前功尽弃。这在湘西三府十州可是掉脑壳的事，当下寨中壮丁抓得来旺，便要把他活剥祭树，来旺却毫无惧意，嘴里死命吞嚼羊肉，仿佛数年没有吃过东西一般，寨中乡亲虽然愤怒，却也不忍，正要开刀，黄二虎瞧不过眼。抢下来旺，他深知寨中规矩，败了祭礼，绝不能恕，当下一口应承三日内取到龙舟船料，明是说取，实为偷，辰州府龙舟赛，偷料是辰州一条传世经文，其理由是买的料笨，偷的料灵，龙船要灵不要笨。自古以来，每逢龙船时节，辰州府各镇各寨汉子们便半夜去偷料。偷料汉子，几十米长的木料，三、四人一抬便去，高一脚，低一脚的不知哪来的劲！如若木料的主人能在他们脱离“危险区”时追上一程，骂上一通，那是偷料者求之不得的事情，因为偷料者跑在前，失料者在后，那就意味着龙船在比赛时也会被别人追着跑，自然会羸。但偷盗得多，各寨各家精于计算，在端午前夕对自家船料守护有加，防备慎密，这偷料便成了难如登天的事。

黄二虎当场赌誓，马寨首允诺三日，将来旺扣押牛棚中，如不能偷得船料，便将来旺祭树。

寨中青壮，一听得偷料，来了精神，个个跃跃欲试，黄二虎挑了五人，果真在第三日，便把船料偷回，马明忠也信守承诺，放了来旺，并将来旺留在寨中。

马明忠踉跄上前，一把搂住来旺，一老一小，泪流不止。

眼见两排入得崖洞，人群侧畔杨疤子和刘三宝对视一眼，会心一笑，刘三宝拱手阴恻恻笑道：“恭喜杨爷得报大仇！”

杨疤子瞧着崖洞，冷冷道：“这般入洞丧命，怎算报仇？我倒想黄家那毛伢崽能从桦树冲出得来，明刀明枪的给干上几个回合——倒是你刘三爷遂了心愿，这两个娃崽一去，鸡公寨那个小娘们再无人和你争了，哈哈！再过些时日，刘三爷纳那小娘们做小妾，兄弟可要上筲箕山讨喜酒喝了。”

“嘿嘿！”刘三宝阴笑连连。“那是一定，这杯喜酒无须杨爷来讨，必定大红帖子将杨爷请上筲箕山来！”

“哈哈！”杨疤子笑过一阵感叹，“那小娘们可真是惹人心痒，只可惜咱家兄弟杨火棍学艺不精，没沾上那小娘们就给踹了要害废了身子……对了，今儿鸡公寨这等大事，两个主儿赌命明里是为了争掌鼓，暗底里却是为了那甄家小娘们欢心。咋不见那小娘们露脸儿？”

刘三宝匝到那时，眼珠已滴溜溜把三角坪上千来人扫过多次，这时就着杨疤子话语又瞧了个来回，摇头不语。心下暗暗疑惑：这甄家四妹伢去哪了？

日影明晃晃地挂在当空，湘西边境的气候，向来是晨凉午暖，不少男丁纷纷解开褂子，或者**青褂摢在腕弯。傩公瞧了一眼崖洞，叹息一声道：“护潭！”手一挥，四名操着猎枪的寨丁分列潭前四角，黑幽幽的枪口朝着崖洞。

名义为护潭，实则护赌，赌徒下洞后，洞中黑黝，赌命之人若暗藏洞口，怯生不入洞想退赌的话，护潭枪手可直接射杀，这四人护潭，连续七日七夜，轮流执勤。

护潭手一上，三角坪上在场千余人开始涌动，赌命的序幕便拉入了黑洞中，再也没有什么看头，苗民们如同潮水般私下开始涌散。

“寨首！——”一阵急剧的马蹄声响起，远远一骑飞奔而来。坪上众人不由一齐回首翘望，只见尘土滚滚，片刻已到坪前，当先马上是一苗家青年，一跃而下，跌跌撞撞冲上前：“寨首!出……出……出大事……事了！”

他这声音遥遥传来，传到崖洞前，回音连连。

马明忠一眼瞧得是寨口渡船张艄公家张高伢，上前一把搀起：“高伢子，莫慌！有话慢慢说！”

高伢子点头，稳一下情绪，悲切道：“寨首！昨日寨里去安化卖鞋底的几个妹伢，被日本鬼子害了……死啦！”说到这已戚不成声。

“去安化的那几个妹伢全都死啦？”马明忠双拳发抖，颤声道。人群一阵躁动，两个苗家妇女跌跌撞撞而出，一把揪住高伢子。“我家秋妹子呢？”“我家菊妹呢？”

张高伢避过两人怀抱侥幸的目光，凝噎道：“秋妹他娘，菊花她娘，前去安化的三个妹子，一到安化县城，遇见一队日本鬼子，鬼子抓住她们三个就……就把他们轮奸了，还刺刀把她们给捅死了……”秋妹她娘和菊花她娘顿足抑胸，哀嚎不已。

“那……咱家四妹伢呢？”一个满脸皱纹的苗家老妇搀着根桃木棍，颤巍巍挤出，揪着张高伢的衣袖追问。

“甄家阿婆，四妹被鬼子扎了两刀，受了重伤，给鲁班门廖师傅救出，现在正在寨口咱家渔船上……”

“哦，那快！快领我去瞧瞧……”那甄家阿婆两滴泪水缓涌而出，桃木棍连点，脚下一滑，摔倒在地。

“甄家阿婆——”鸡公寨中几个力壮的苗妇连忙将她扶将起。马明忠脸色肃穆，疾声布置道：“宋家嫂子、杨家嫂子、秋妹伢他爹、菊花他爹你们先把她们好生安置在家，其他诸人，随我去寨口！”当下一步当先，鸡公寨民紧跟其后，人流缓缓向寨口蠕动。

鸡公寨突生惊变，始料不及。杨疤子瞧向刘三宝，调侃道：“刘三爷，你那个小娘们竟然给狗日的小鬼子给拔了头筹，可惜呀可惜！”

刘三宝三角眼里似要喷出火来，也不答话，手臂一挥，率先跟了上去。

突地，潭中黑影乍起，黄二虎身影已在坪角，双足一点，凌空打了几个转儿，疾风快步赶上人群，冲上前去一把揪住高伢子，急切道：“甄四妹现在怎样？她在哪？”紧接着潭前急急爬上湿漉漉的人影儿来，正是马自强。

黄二虎水珠从湿答答的发梢滚落，全然不顾。死死盯着高伢子，半响大声吼叫：“你倒是快说啊！”

两人顺流入洞，忽听得坪上声响，然后只听得一句：去安化的几个妹伢全都死了……黄二虎心急如焚，黑暗中叫了一声“自强兄弟！”，道：“今日事变，你我赌约暂且押后！”竹篙一点，折排而回，抢回潭口，腾身而起，便到了坪上。马自强不会轻功，跳入水里凫水爬上崖坪。事值惊变，崖坪上那四个护潭枪手都围靠在人群边缘，任由两人上得岸来。

“廖长义师傅护送她正往寨口赶来，我就先来报讯。”

“我师父？”黄二虎诧道。鲁班门精于木技遍布全国各地，湘西鲁班门却极是神秘，恩师廖长义于木工、医理、武术、巫技并重，因木技需四乡为家，在湘西辰州声名颇大，备受苗民尊崇。

黄二虎脸色连连变化，转身向着傩公，躬身道：“傩公，今日事情多变，二虎和自强兄弟在崖底商议，赌约押后，请傩公见证！”

傩公沉半响道：“赌约押后，此事也未尝不可。但循照规矩，提议押后者需自断小指，以示尊赌。”

黄二虎也不答话，回头四顾，一眼瞧到巨石旁地上的开山刀，方才马明忠断臂未果，遭杨疤子出言讽刺，开山刀掉落在地，一连串惊变发生，那刀落在那里，谁也没有理会。

黄二虎快步抢去，

“让我来！”却不料有人竟抢先抓起开山刀，赫然是马自强，只见他须发皆滴水，湿淋一身，横起左手小指，一手操起开山刀，手起刀落，一股血箭喷涌而出，满手血淋。

黄二虎叹息一声，别脸不看。

马明忠慌忙从衣襟中摸出条布帕，接过儿子手腕，绕缠伤口。**蠕动，却说不出话来。半响，才绕缠完，喝道：“我们走！”

“且慢！”声音乍起，杨疤子横伸一手，挡住众人去路。冷冷道。“黄大爷留步，既然赌约殿后，沅水帮和你的杠子便要清算清算了！”只见黑影闪动，黑衣竹笠的排帮帮众穿错坪前，齐刷刷挡住去路。

本章已完结，下一章内容更精彩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