沅水帮众挡住去路，一时间剑拔弩张，场面严峻。马明忠拨开众人，越上前来。面含愠色道：“杨五爷，你这是什么意思？”

“马老儿，你鸡公寨突遭横祸，我杨疤子断无为难之理，沅水帮做事向来主张冤有头债有主，马老儿和一众乡亲尽管自行方便就是。若要为这位黄大爷出头，莫要怪沅水帮无礼！”杨疤子侧身让出条道，表面恭请鸡公寨众人自便，实则表明与黄二虎之间仇怨无解！

鸡公寨诸人均瞧向马明忠。马明忠瞧了黄二虎一眼，暗下跺脚：这个黄家伢崽，怎生和沅水帮结上了梁子？

“叔公，这是咱和沅水帮的恩怨，你和乡亲们的盛情咱领了。”黄二虎虎上前一步，向着吴疤子，冷冷道：“杨疤子，你要怎么了结，尽管朝咱来就是。”

“爽快！”杨疤子赞完，眉毛一横，一张手，四下帮众散开，围出个小圆圈来。杨疤子解下粗布黑褂，抛落一旁。**洁白的白汗衫，拳结暗暗扣紧，蓄势待发。

黄二虎面不改色，凝神以对。

场面一触即发。

“且慢！”马明忠出声喝止，向身后张高伢道，“你叫几个伢崽去将甄家四妹伢几人抬到五郎庙安顿。”又低声向三伢子耳畔低声言语几句，两人点头而去。

他安置妥当，拨开挡在前头沅水帮帮众，迎着杨疤子道：“杨爷，凡事皆有个是非曲直，今**要在我鸡公寨三分薄地动我的伢崽，就请说个明白，否则，我马明忠答应，鸡公寨数百口决计不答应！”

此话一出，鸡公寨寨中青壮一齐涌出，黑压压地百数人挺立在前，冷冷地瞧向沅水帮诸人。

杨疤子哈哈一笑，笑罢瞬间冷脸。森然道：“杨老儿，湘西三府十州，我沅水帮想要出个头，可不管是在谁的地盘！”说完手一伸，双指向下连点了两下。

沅水帮帮众连连退后，两名抬轿的竹笠黑衣人猛地一抖手，倒转竹轿，只见轿侧贴底黑糊糊一排，全是长枪，沅水帮众井然有序，人前数人张臂，抵挡，后排四人一组，轮流上前取枪上膛，片刻间，只闻得“唰唰唰”枪栓声响一片，黑衣帮众人手一支长枪，端握在前，黑黝黝的枪口正向着鸡公寨寨民。

马明忠脸色连变，四下环顾一眼，默然不语。

杨疤子踱步上前，轻搭上马明忠的肩，调侃道：“马家老儿，你岁数一大把，黄泥都埋到齐坎儿，何苦还要出头来斗狠？安安心心地当好你那百十来户的寨首罢！”

马明忠心中怒火中烧，拂开肩头搭落的手腕，冷冷道：“马某既然做上这鸡公寨寨首一日，便断然不能让外人欺负我鸡公寨任何伢崽妹伢！”

“既然你这样敬酒不吃，那也怨不得我！”杨疤子目露凶光，喝道：“弟兄们给我听着，今日我们讨回公道，倘若鸡公寨诸人胆敢阻拦，你们尽管扣动手下扳机，死伤勿论！”

沅水帮众齐声称是，端身正肢，食指切上扳机，蓄势待发，

气势逼人。

马明忠凛然道：“嘉庆六年，我鸡公寨先祖十七户从梅山落户筲箕湾镇，无地无田无亲无友，被排挤到鸡公山一角，百十年来，人前人后，饱受欺凌，我鸡公寨人流血流汗，各家各户，平日虽为小事争执面红耳赤，大是大非前，却情如手足、凝结一心。什么时候又畏惧过谁人？畏惧过生死？我倒是要瞧瞧，你这二、三十条长枪，一轮下来能打发我鸡公寨多少汉子？”说罢傲然挺身，径直跨入鸡公寨青壮从列，立在前排，胸口**地贴着一名沅水帮众的枪口。

紧随其后，一干鸡公寨民，无论老弱妇孺，一齐涌上，齐匝匝地，坦然以胸口顶住沅水帮众的枪口。

沅水帮众面临强大压力，不由一个个手心冒汗，一齐瞧向杨疤子。

场内场外，不管是鸡公寨寨民还是筲箕湾其他寨民，此时皆一言不发，静谧不已。

杨疤子咬牙，正要发难，突地，半空中一个圆形物事急速飞过，在三角坪上轮转不休，竟是一把枣红木伞，再转得个来回，回旋而去。众人不由均仰头望去，这时，遥遥一个苍老声音传来。“沅水帮杨五爷，究竟我那徒儿二虎如何开罪于你？竟要如此相逼？”

众人回头望去，只见三角坪口小路，一名灰衣老者健步而来。那枣红木伞回旋而下，径直旋到灰衣老者面前，他一手接过，收在手中，转眼便来到坪心。

黄二虎远远相望，叫出声来。“师父！”

“廖师傅！”马明忠上前，拱手示礼。“你救我鸡公寨的妹伢，还亲自送到鸡公寨，大恩不敢言谢。”

“好说，”廖师傅廖长义一摆手。径直走向沅水帮诸人。

“打哪来的死老儿……”杨疤子正要喝骂，身后刘三宝出言道，“杨爷，这位便是鼎鼎大名的湘西活鲁班廖长义廖师傅，木工机璜武艺巫医，无一不精。你帮已故的大扛把子姜大爷也敬他三分。”

刘三宝向杨疤子介绍廖长义这当口，廖长义来到绑压黄二虎的两名帮众面前，叹息道：“二虎，你跟随我习艺七年，七年，你可以武艺未成，木技不精，医理浅薄，可师父教诲，行事为人，礼仪为先，如何能与人争强分弱？”他转过身来，向这杨疤子，道：“杨五爷，各位沅水帮好汉，我这徒儿生性耿直，如有得罪贵帮之处，廖老儿先陪个不是，改日老儿必定上五强溪给贵帮蒲大扛把子当面陪罪如何？”

“哼！说得轻巧，你这徒儿，数日前与鸡公寨甄家妹伢两人，强闯我沅水帮关卡，打伤我帮帮众，还将我家兄弟杨火棍打断三根肋骨，这等仇怨，你这般飘飘然一句赔罪带过，也将我沅水帮太小瞧了！”杨疤子冷笑。

众人恍然，马明忠暗道：杨疤子宁可拼个你死我活，也不肯放过黄二虎，原来其中竟有如此深仇，他转瞬又想：数日前结怨，难不成是二虎偷料那日？

“哦？竟有此事？”廖长义脸色沉重，瞧向黄二虎，“二虎，你离我短短数月，便惹下大祸，事情究竟是如何经过，你给我源源本本说清，倘若你真如此横蛮持强，莫说沅水帮好汉不饶你，我廖长义也决计不放过你恶徒！”

上千道目光齐集黄二虎身上，黄二虎抖了抖身子，瞧了一眼夹杂在人群中的来旺，缓缓道：“这事说来话长，——师父，去年11月底，日本人打到常德城，死伤太多，弟子和您救治不及，眼见常德将要不保，你随57师余师长和伤者一齐渡江求援，让我回鸡公寨避难，徒儿却没有听从师父教诲，留在常德，跟伙夫、厨师一齐随169团柴意新团长29人死守孤城，后来鬼子人山人海，我们死守三日，死伤太重，抵挡不住，仅剩4人……来旺，过来。”

来旺年纪甚小，如何见过这等场面，刚才吓得躲在人后，这时听得他叫唤，钻出人群，扑到他身上，一声“二虎叔”抱着他嚎啕大哭。

黄二虎五花大绑，手不能动，勉励曲下，贴着来旺脸颊，安慰道：“来旺不哭，来旺不哭……”他站立起身，接着说：“师父，这个伢崽，便是您救过的张营长的伢崽！”

“张营长？死守德山的张营长？”廖长义惊道。他医术高明，常德会战开始，他便带着黄二虎在常德城内救护伤员，赶到的第一日，一个伤员伤势惨重，肚子给炸开膛，用袖子缠住，血怎么也止不住，医护人员接连扯拉了两米长的纱布也没法子，眼见就要血尽人亡，幸得廖长义前来，用青粺草捣鼓成**，敷住伤口止血，终于将这人救活，这便是张副营长，原来日军投军数万**常德，德山为常德南大门，守德山的188团团长邓先锋，在鬼子的炮火下，邓先锋率团出逃，士兵也随后逃跑，德山眼见就要崩溃，这个张副营长咬牙朝天连发四枪，拦住逃散的士兵说，“我们当兵的就算犯了天大的法啊，军法不可犯，我们就是要在这里战死的。我们逃跑了，鬼子马上打到常德，那我们在常德的士兵兄弟能有活路，常德的父老乡亲能有活路？我愿意守德山，愿意留下跟我的都不要走。"　两百多人跟他留下了，在德山打了四天三夜，仅剩三人。后来日本人攻入常德，伤员转移，那张副营长死活不肯。竟在半夜里偷偷跑了。

“正是。”黄二虎叹息道。“经历过常德会战的兵，没有哪个愿意生离常德，你们渡江求援后，张营长从废墟里爬出来，和我们一起守城，最后……最后，身上给打成了马蜂窝，跟着他的还有个伢崽，便是来旺，不肯离城死活要跟着张营长，最后，我也受了伤，柴团长命我带来旺走，城守不下去了……”

说到这黄二虎不由虎目含泪，三角坪上诸多苗民也唏嘘不已，常德邻近辰州府，沅江贯通两地，常德会战时，伤死无数，难民纷涌湘西，凄惨形状，苗民尽多看在眼里。马自强暗自想到：想不到黄二虎竟然有此经历，是条汉子！他转瞬想到：“昨夜黄二虎领着来旺来找阿爹，两人谈到半夜，想来，黄二虎是来托孤，可阿爹维护将我给绑了呢……”

“我拉着来旺跳了沅江，幸得渔翁相救，而来旺却不知去向，我养好伤，回到鸡公寨，却正巧赶上来旺饿得发慌，抢食鸡公寨祭品，触犯神明。为了不让来旺被祭树，我一口应承为鸡公寨偷来龙舟赛木料。”黄二虎说到这，顿了顿，“应承下偷料，第一个想到的是崩坝滩的那十几株老杉树……”

龙舟木料向来比较讲究，以二十年以上的杉树为最好，这几年兵荒马乱，各山各寨都穷困潦倒，辰州府上得十年的杉树少之又少，只有崩坝滩两岸，还有十几棵五十年的老杉树，崩坝滩岸的杉树，是崩坝滩纤民的守命树，客轮货船经过崩坝滩，无不要请纤民铁链拉纤，纤民们将铁链缠树，借力拉纤。这十数株老杉，在崩坝滩纤民眼里，可是比什么都珍贵，前年崩坝滩的东家沅水帮蒲大扛把子想要砍伐一株做龙舟木料，崩坝滩纤民齐刷刷的硬是不应允。蒲大扛把子也只得作罢，一到端午前月，崩坝滩纤民也知晓辰州府各山各寨尽都窥睽老杉，整月派人守护，想偷崩坝滩的木料难如登天。

备注：辰州府即现今怀化沅陵、辰溪两县，毗邻常德，常德会战，十六万日军围绕常德为中心进行攻打，残酷惨厉，国民党少将参谋长、169团团长柴意新，拒绝57师师长余程万派己渡江求援，坚守孤城，战到最后，活着仅为4人。188团张副营长，历史有其人，当188团团长邓先锋临阵脱逃，张副营长疾呼，200多人坚守常德南大门德山，血战到无人生还，——战后剩余四人中57师老兵吴荣凯回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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