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子从县拘留所被放出来的那天，封闭蓝天数日的乌云终于裂开了一条缝隙，那久违的阳光格外刺眼地从缝隙里射下来，不仅给大地增加了亮光，也给人们数日来被昏暗压抑的心情释然了许多。

喜子走出拘留所的大门，他伸了一下懒腰，感到这半月虽然难熬，但也觉得并没有受什么罪。他每天除了早上在看守人的监管下出来走走，白天一天时间要么是被叫到一个地方学习那些他似懂非懂的道理，要么是在那间黑暗**的小房子里关着：脚蹲麻木了，站起来跺跺脚来回走动一阵子；腿走累了，索性一屁股坐在晚上睡觉时垫身的那一把铺草上；到了吃饭的时候，有人送过来一个小窝头和一碗稀粥，他能很香甜地吃喝下去。真的，比他十几岁时讨饭的生活好多了。

他无心在这个小县城里逗留，因为这个小县城他太熟悉了，不过他此时不愿去想那些心酸的往事，他想尽快赶回家去，想尽快知道镇子里这半月是不是又发生了什么新的令他担心的事。他举目一下县城的街道，和他记忆中的县城相比，除了街道两旁的墙壁上粘贴着的及街道上空悬挂着的他多少也认识几个字的那些花花绿绿的标语外，再就是县政府的大门口重新换了一个新牌子，其它并无发生什么大的变化。

他沿着县城的大街匆匆忙忙地向西走着，脑海里不禁又想起了刚才放他出来的那个拘留所里的长官。他穿着一身旧军装，有五十岁左右，浓眉大眼，长着满脸的络腮胡子，看样子像个退伍的老兵。不过,他说话挺和蔼可亲，不像县里派到镇里去的吴主任，说话有时吹胡子瞪眼的，一副不容人置辩的样子。这位长官把他从小房子里叫出来，带着他走进了一个工作室，然后让他坐下，仿佛很亲切地问：“你叫田二喜？”

他点点头“嗯”了一声。

“今年多大啦？”

“二十二。”

“你为什么要放走地主杨明德？”

他一咬牙，还是那句老话：“他说他要去方便，我就让他去了，谁知道他竟然跑了。”

“那你为什么一夜都不吭声？”

“我白天忙了一天，晚上睡得太死，忘了。”

“我说年青人哪，这可是阶级立场问题！好在杨明德也不是罪大恶极的地主分子，政府想让他陪着王耀祖父子开几天批斗会，增强一下斗争大会的气氛，可因为你没看好却让他跑了。哎，按政策得给你戴上坏分子的帽子，念你一是很年青，二也是一个苦大仇深的穷孩子，这事就不再追究了。不过，以后可要站稳阶级立场，要站在革命队伍一边，不要站在地主富农那一边，对坏人不能心慈手软。”那位长官说着来到他办公的几案前，拉开抽屉，从里面拿出一张印有好多字迹的单子，放在几案上面，又从几案上的笔筒里抽出一支水笔问他：“会签名吗？”

他摇摇头说：“不会。”

“那我替你签上，你过来摁个手印就可以回家了。”

他站起来激动地走过去，看了看单子，上面的字他几乎都不认识，只认识长官新写的几个字：“田二喜”和“1949年3月20日”。这还是杨明德大哥教他的。

提到杨明德，他不仅不为这次坐牢感到后悔，反而觉得他终于逮住了一个回报别人的好机会。他暗暗告诫自己：咬紧牙关，千万不能向任何人说出事情的真相，让它沤烂在肚里，这辈子也不能说出去。

喜子想到这里，耳边忽然传来锣鼓的敲打声，他定神一看，自己已经走到了西城的一个十字街口。他顺着锣鼓声朝北面的大街望去，只见迎面过来一支游行的队伍。等走到跟前，才知道是县城中学的老师和学生们，他们排着整齐的队伍，前面有扛着彩色大旗的，有敲打乐器的，后面的每人手里都拿着一面小彩旗，一边走一边高呼着这样的口号——

“打土豪，分田地！”

“积极开展土地改革运动！”

“坚决镇压地主富农分子！”

“大力支持解放军渡江作战！”

“彻底打败国民党反动派！彻底打败蒋家王朝！”

“坚决拥护农民协会！坚定不移地和工人阶级贫下中农站在一边！”

…………

喜子望着游行的队伍拐过十字街向东走去，心里真有点羡慕那些中学生们，自己要是像他们一样读一读书该多好啊！不过，他马上意识到这是一种妄想，自己必须赶快回家去。

他走出西城门，外面的道路已经不再像城里那样平坦了，泥泞的路面被乡下进城出城的木轮或铁轮的车辆辗出一道道深深浅浅的辙印，凌乱地交叉离开离开交叉着。他沿着城西乡下人进城的这条大道走了五六里路，便望见从西北蜿蜒流向东南的那条红沙河的北河堤了。

大路的南面有一条通向河堤的小道，喜子无意识地又走上了这条小道，这并不是因为走河堤比走大道近，而是他走惯了河堤。从他第一次到城里来找娘再到以后或者要饭或者办其它事情，他都是走的河堤进的城，走的河堤回的家。

顺着小道不到十分钟，喜子就上了河堤。上了河堤之后，他顿时觉得心里一下子亮堂了许多。他举目望了一下天空，天空中的乌云已经离散成了一团一团洁白的棉絮，大片大片的湛蓝不知什么时候开始**了出来，太阳光很少时间再被云朵遮住，几乎一直是照耀着大地。田野里的麦苗在阳光下显得格外的碧绿，地沟边、河堤上的小草在阳光下正向外探着嫩黄的脑袋，河床里的流水在阳光下跃动着一大片碎碎的白金，对面河堤上的垂杨柳在阳光下急急地吐露着青翠的新芽。这一切，使喜子立即意识到春天已经来到了大地上，来到了人间。

突然，一股强劲的东风吹了过来，分明还带着浓重的寒意，因为喜子禁不住连连打了两个寒战。他索性将自己破袄的扣子全部解开，把两襟相对错开曳紧，从河堤上薅一把藤状的野草拧一拧束在腰里，才大步流星地沿着河堤向家走去。

他必须快速赶到家里去。

本章已完结，下一章内容更精彩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