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周萍送孩子出走的前一天早晨，淡南铁路工区的工人们在5点钟就被一个红卫兵“司令”叫醒了。这个红“司令”姓关，人们叫他关“司令”。关“司令”真的和一个部队作战的“司令”一样，他有生杀予夺的权力，他说往东，你不敢往西，他说凤凰是鸡，那凤凰就一定要变成鸡。周萍在文革之初，就因为一个“里通外国”的冤枉罪名，被当作女“特务”，下放到了淡南铁路工区的工人家属区，一名高级工程师当了一位普通的女工。又因为她生孩子，被迫离职，每月只能领30元的基本生活费。后来关“司令”领受了上面的“旨意”，要将周萍当作重点专政对象。关“司令”要求她每天早晨必须去工区的小礼堂早“请示”，上午要学习文件，下午要接受批斗，晚上还要写深刻检查。两岁多的女儿只让她一个人孤独地躺在**。这天清晨，关“司令”一大早就来到工区宿舍，用一个硬纸卷的喇叭筒在高喊：“大家注意了，今天早晨5点半在工区礼堂早请示后，要传达上级一个重要文件精神。个个都要到会，不去的要批斗！”周萍在被窝里听到关“司令”的喊话，她不得不早早起床，因为她还要安排好孩子，如果去晚了，关“司令”对她这个专政对象是毫不留情的。按他的规定，如果去晚了一分钟，就要在早请示后罚跪5分钟，迟到了两分钟，就要罚跪10分钟。如果你不想跪，他就会踹起一脚把你踢倒在地，不跪也得跪，他说下跪就是向毛**请罪。周萍上几天去早“请示”时，就因为迟到了1分钟，她被罚跪了10分钟，因为她是专政对象，要比别人多罚1倍的跪。那次被罚了跪，她再也不敢对“司令”的话置若罔闻了。周萍起床迅速穿好衣服，连脸也顾不上洗，就草草地安排孩子，因为这孩子的爸爸，已被一个“对领袖不忠”的罪名抓起来关进“牛棚”了，家里又没有爷爷奶奶，她发的30元基本生活费根本请不起保姆，也没人愿意来这样的家庭带孩子，因此，她出门在外，只有让孩子一个人在家里呆着了。这孩子才2岁多，只好让她一个人躺在**。她在走前用小被子将孩子盖好，为了防止孩子把被子抖开，怕她受冻，周萍采用了一个土办法，用两块砖头压住被子的两边。她想，这样孩子就不会抖掉被子从床里边掉下来了。那时睡的床是用土砖和木板架起的平板床，床边没有护栏，她把孩子放到床里边，才放心地去工区礼堂早请示，在路上还老在担心孩子会不会从**掉下来。因为床边摆着一个矮柜子，柜面上放着暖水瓶，万一孩子从**掉下来……她真不敢往下想。但是，她在这种地步，也无法顾及孩子了，她的生死命运都掌握在一个土头土脑的红“司令”手里。她这样一个文弱书生式的女人有什么办法呢？

这里要谈谈关“司令”。关“司令”本名叫关冲，他高中毕业后回乡当了农民，后来当了那个村的头头。那时的村叫做大队，因此别人都管他叫关大队长。关大队长五短三粗，浑身有力气，性格暴躁，心眼特多，到了红卫兵造反的那个年代，他摇身一变，成了红卫兵“司令”。后来又招工来到铁路上，他在铁路上啥技术也没有，因为“造反”有功，又当了铁路工区的造反派“司令”。这个人说话有魄力，说到做到，领悟上司的指示最快，也最会想整人的方法，心肠狠毒，想的主意都是让亲者痛、仇者快的馊主意。他又最会见风使舵，因此在那个年代是一个很吃香的“风云人物”。周萍从铁路局下放到这个工区后，开始很讨厌他，厌恶这个一点素质也没有的土“司令”。但这个土“司令”却利用手中的权力整得她服服帖帖，她只有在檐下低头。对她来说，“凤落平地不如鸡，虎落平阳被犬欺”，她是“专政对象”，只有忍气吞声啊。

久违了那个年代的读者也许还不知道什么叫早“请示”，向谁去请示，这里顺便交代一下。从1966年以后，中国进入了文化大革命时期，这个时期的前几年内，全国掀起了“造反”**，把大多数单位正派的领导都当成了“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简称“走资派”予以打倒和批判。将一切有真才实学有技术的学问家、文化人、科学家，都当成“反动学术权威”来批判，有的被打成“反党分子”、“反革命”，有的被打成“牛鬼蛇神”，他们任意被造反派折磨、斗争、戏弄、欺凌，已完全丢失了人格与尊严。在那个年代，又掀起一股红色海洋**，就是把毛**的画像以及林彪的画像在单位的礼堂或公开场所成堆的张贴在一起，搞成一个展览式的大画框。画框两边张贴对联：“大海航行靠舵手，万物生长靠太阳”，在墙上都写着巨大的“忠”字。那时候规定：每天早晨，单位的造反派头头都要召集本单位的人到巨幅毛**画像前，右手高举《毛**语录》（那时叫“红宝书”），由头头带头高喊着口号：“祝伟大领袖毛**万寿无疆！万寿无疆！万寿无疆！”“祝林副**身体健康！身体健康！永远健康！”然后齐唱歌曲“大海航行靠舵手”，这种早朝拜，就叫做“早请示”。而到了晚上，又要进行类似活动，那叫做“晚汇报。”这种“早请示”、“晚汇报”流行全国，是那个年代的一种**的个人崇拜，曾是林彪的一项“发明”。

在去“早请示”的时候，周萍一边挂念着孩子，一边与工人们一起走到铁路工区的礼堂，关“司令”早站在那里大施淫威了。他一边用手指挥，一边高喊：“好人站左边，坏人站右边！”周萍与工区内其他几个知识分子都被列入坏人之列，因此只好站在右边。那时候，右边是右派的行动区，“右”意味着反动。周萍与大家一起站好，因为她忙于安排女儿，手忙脚乱地赶了出来，竟忘记了带“红宝书”。幸好她身边一个铁路学校的老师带了两本，给了她一本，她才幸免遭殃。如果没有他，她今天真不知要遭多大的罪了。这个老师叫刘亦，他经常带着两本红宝书，准备随时为那些忘记带“红宝书”的人解围。他心眼特细，会应付那些对自己和别人不利的尴尬局面。他在“右派”中是一个大家公认的“老哥”，这个老哥真是不简单啊。

早请示完毕，关“司令”对大家开始训话了。他先在喉咙里哼哼了几声，然后粗声粗气地说：“大家注意：上级规定，今后早请示每人都要带红宝书，如果一次不带，罚跪30分钟！今天我看到一个人没带，有一个人为她解了围。如果今后我再看到了，每人都要罚跪30分钟，这种人骨子里都是反动的，他们总是相互勾结，狼狈为贼！”说到这里，大家都哄堂大笑了起来，因为他把“狼狈为奸”说成了“狼狈为贼”。大家只笑了几秒钟，关“司令”忽然大为发火：“笑什么笑，奸和贼反正都是坏东西！”大家这时只好把轻蔑的笑忍进肚子里，究竟谁是奸贼，历史将会做出回答，那时候，人们都在巴望着还历史清白的一天。

周萍早请示完后，匆匆忙忙往家里赶，因为两岁的女儿是含在她喉咙里的一颗珍珠。她赶到家里，忽然发现女儿不见了，她竟一时慌了神，急得汗珠如豆，女儿难道是被别人抱去了？她满屋子寻找，竟然找不到，她差点晕倒。正在这时，她细心发现在床与矮柜摆放的夹道里有什么在蠕动，她赶紧去看。天啦，女儿真的从**掉下来了！而且在她掉下来之后，碰翻了柜面上摆的开水瓶，滚汤的开水溢出来把女儿全身都烫肿了，弄得满身是水泡。文萍边哭边把年幼的女儿抱起，又不小心把腿上的几个水泡弄破了，以至后来留下了永久的“记忆”。周萍抱起女儿喂奶，伤心痛哭，因为两岁多的雪妮是她唯一珍爱的宝贝。她生不逢时，赶上这种人妖颠倒的年代，她爸又被抓去关了“牛棚”，她不疼女儿谁疼她？正在文萍给女儿边喂奶边哭之际，几个红卫兵小将在关“司令”的指使下，风风火火又闯进家里来了。其中一个不问青红皂白，首先从周萍手里夺下女儿，一只大手抓着雪妮娇嫩的小手，像扔小鸡一样把她扔到床里边。又骂骂咧咧地将周萍拖走，女儿的**巴还只含了妈妈的两口奶，她饿得慌啊，为什么红卫兵如此绝情，不让妈妈喂完奶才走呢？那种年代，谁理解母爱与人性，真是残忍啊！

周萍被红卫兵带到关司令那儿，关“司令”叫她跪在他面前，叫她老实交代她与铁校老师刘亦是什么关系？为什么刘总是在暗地里帮助她？天啦！刘亦只不过在今早给她解了一下围，完全是一种小同情而已，有啥关系啊？她有十张嘴也讲不清，为什么如此血口喷人？周萍矢口否认她与刘有关系，也拒不交代什么细节，于是关“司令”把她关在一个小屋里上了锁，给了她笔和纸，叫她用书面形式写“坦白”书，如果不老实交待，将要关三天三夜。周萍在那里关了一天一夜，仍不交待，她要顽强地维护自己的人格和尊严。在这一天一夜里，她的女儿在家里又冻又饿，谁来管呢？她想到了女儿，她不能让女儿饿死在襁褓中。为了救女儿，她在毫无办法的情况下，被迫交代了一些假细节，她毫无根据地说自己在过去与刘亦有过交往。她说在过去，她借了钱给他，因此刘亦才在今天帮助她。这些都是在被逼无奈之下的逼供之词啊。关“司令”得到这些材料，真是如获至宝，他将周萍与刘亦的人格侮辱得一文不值，真是流言四起，飞短流长，唾沫星也要淹死人啦！

因为关“司令”得到了他们要的周萍的新材料，他又有了向上讨好的资本，在关押了18个小时之后，把周萍放了回来。周萍在夜里摸索着回到家里，她一进门就吃惊了：女儿怎么一点声响都没有？原来雪妮在妈妈走后哭得死去活来，哭了好几个小时，又哭昏了，把喉咙哭哑了，已经悄无声息了。周萍在家里拉亮灯，发现女儿已经饿得奄奄一息，身上的许**泡都在**翻来覆去磨烂了。女儿的身上、**遍是尿和屎，臭气熏天。她欲哭无泪，只好先从邻居家里倒来一盆温水，将女儿身上和**的屎尿擦洗干净，再换上干净衣服。在清洗时，发现女儿好像死去一般，一点活气都没有。原来她在这18个小时里，都没吃东西，早已饥肠辘辘，她多么想吃一点东西啊。由于冻饿双逼，妈妈想给孩子喂奶，可是**已干瘪得挤不出一点水，她又一阵心酸，只好在柜子里找食物，发现柜里还有一点前天煮熟的包谷珍（粒），于是，她自己一边吃，再把嚼烂的包谷塞进孩子嘴里，孩子一小口一小口像吞石头一样地在咽着，咽得泪水直滚。妈妈也与孩子一起掉泪。咽完后，周萍看了看挂钟，已是夜里11点了。女儿吃了几口包谷又睡着了。她却怎么也睡不着。她想起自己这几年的遭遇，想起丈夫被抓去关牛棚的心酸，想起女儿这么小就遭罪，她真不敢面对现实。她想：如果这么三天两头地被红卫兵批斗折磨下去，她很快就会被折磨而死，如果她死了，这么幼小的女儿谁来管她呢？与其让她在这个不幸的家庭里与她一起走向灭亡，不如送她到一个好人家，让别人去扶养她成人。可是在那年头，她是“黑五类”、“牛鬼蛇神”，而她的孩子就是“狗崽子”，即便能找到好人家，谁又敢公开接受这个“黑五类”的后代呢？于是，作为高级知识分子又曾留学法国的研究生，作为一个搞路桥设计的高级技术人才，却为女儿的未来发起愁来，一个护养小女的简单问题，成了世界性难题。她要想一个万全之策，让女儿有一个好的前途。这个万全之策是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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