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萍艰难地回到住所，见不到女儿了，又是一阵嚎啕大哭，她不能没有女儿，又不能不送走女儿，她是一个善良的慈爱的女性，又是一个残酷的荒唐的母亲。但是，她总是把女儿与自己的死连在一起，难道她真的要准备走向一条死亡之路吗？她预感到这一天不久就要到来了，那是多么恐怖啊！想到恐怖与死亡，又想到女儿与生路，她总得从中选一条呀。她猛然想到：只有选择第二条路！现在第二条路她已经选好并实现了，第一条路对她将是必然的结果。“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慨当以慷，忧思难忘。何以解忧，唯有杜康。”她是一个才女，她忽然想起了曹操的四言诗，她陷入无边的绵绵忧愁之中，她想借酒浇愁，但是，家徒四壁，除了小量的活命玉米之外，别无他物。借以浇愁的酒到哪里去找？她只有倒上一杯水，以水代酒。古人云：“抽刀断水水更流，借酒浇愁愁更愁。”愁绪如巨大的魔鬼般的云团在包围着她，一个死字袭上心头：“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如果她在不忍偷生的处境中死去，会有价值吗？能留下一颗丹心吗？不，不能死，死了会让人更加飞短流长，骂声更高。但是，活，又怎样活下去？难道要天天跪在地上向别人求生吗？难道要天天挨批斗写检讨维持生命吗？周萍在送走女儿之后，又是一夜失眠，她想得很多很多，她无法排遣自己的忧愁，她在如此恶劣的环境中怎么能活下去？

周萍送走女儿回到家里，孩子的影子占据着她的全部心灵。她满脑子都是孩子，孩子……孩子送走以后究竟会怎样呢？她会得到温暖与关爱吗？她会吃得饱穿得暖吗？带走她的人会让她上学吗？她将来会有出息吗？……无数的问题在她脑海里翻腾着，她坐卧不宁，心里像千万只蚂蚁在爬。她快要发疯了，她在心里喊着：女儿啊，你别怨我，我是爱莫能养啊！

送走女儿的第二天，关“司令”又打发两个红卫兵将周萍拖走，她被带到“红卫兵司令部”的宣传部。她看到几个红卫兵在桌上的一张纸条上仔细地辨认笔迹。关“司令”也坐在办公桌前，一边看一边核对，因为他手里拿的是周萍的检讨书。他把检讨书的字迹与那纸条上的字迹仔细核对，忽然兴奋地说：“不错，就是她写的！就是她写的！这个没有人性的女人，真该死！”正说话间，红卫兵小王对关“司令”说：“报告司令：你要的人已经带到，请发落！”关“司令”笑着说：“好，你出去吧。”又对桌边的几个小将说：“你们都出去，我要找她单独说话。”几个红卫兵小将都使使眼色出去了，只有关“司令”单独坐在办公桌边的木椅上。周萍被带来，不知关“司令”又有什么鬼主意，她站在那里僵持了几分钟。关“司令”忽然把那张纸条丢给她，痞里痞气地说：“这是你写的吗？你是一个做母亲的女人吗？”周萍一见那纸条，心里惊呆了：那是她写的送走女儿的字条啊，怎么会到了他手里？他是怎么弄到的？她正想这个问题，关“司令”一阵哈哈大笑，带着嘲讽的语气说：“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你以为偷偷把女儿送走我们会不知道？我们每天都派人在跟踪你的行动，你那天送走女儿之后，我们故意叫一个巡道工把她捡了回来。他是一个单身汉，他无法收养你的女儿，又把你的女儿交到了我们这里！你做这事又是犯了罪，因为你把女儿送给别人，就是加害别人，就是拖革命的后腿，就是向红卫兵施加压力，你是个没良心的母亲，我们今天要开会批斗你！”听了这番话，周萍天旋地转，头脑昏昏沉沉，几乎要倒下了。她想念女儿，又送走女儿，她是在万般无奈之下，做了违心的事。是这般无人性的东西把她逼到墙角，她已无退路可走，才忍痛送女。在这种时候，他们倒装起正经来了，还大谈什么人性、良心。无良心的人到底是谁啊！她这时又想起了女儿，她忽然冲着这个“司令”大喊：“你们把我的女儿弄到哪去了？把她还给我！”关“司令”又是一阵冷笑：“有这么简单吗？我们先要开你的批斗会，要你向红卫兵低头认罪，向你的孩子低头认罪！如果你不肯，女儿就是我的了，我们私下解决怎么样？”

“我的女儿凭什么给你？你这狼心狗肺的东西！”“啪”，一记响亮的耳光打在周萍的脸上：“你这贱货！”听到关“司令”的辱骂，周萍恨不得把他撕成八瓣，可是她……现在只有忍气吞声。忍，忍，忍，心字头上一把刀啊!

一场由淡南铁路工区全体职工参加的批斗会又开始了。类似这样的批斗会周萍真不知挨过多少场了！她每次参加这样的批斗会，都是那个头头在场内带头高喊口号：“打倒周萍！”“周萍是女特务！”“周萍罪该万死！”这次头头喊的口号又改变了：“周萍是个无人性的女人！”“周萍的良心被狗吃了！”“周萍不向红卫兵认罪，我们决不答应！”呼喊口号以后，周萍被带到台上，罚跪了一个小时，“造反派”轮流给她打耳光，骂她丧尽天良，骂她死有余辜，骂她不是人，连女儿也不要，太狠心了！周萍强忍着他们的屈辱，只有把泪水往肚里吞！她本来是一个真正善良的女性，却被说成是丧尽天良，她本来是一个有着母爱与良知的女性，却被说成是失去人性；她本来是一个为女儿考虑长远，又十分爱女儿的母亲，却被说成是狼心狗肺。她为这个颠倒的世界而哭泣！她为眼前的**而哭泣！她实在忍无可忍，在“造反派”批斗殴打她的时候，她真的想还手，想与他们拼命，拼个鱼死网破！可是她太孱弱了！她在这个世界上变成了一个孤单的任人宰割的弱者，她要反抗，她要还击！可是她有什么力量去反抗啊！她的勇气？她的斗志？她的智慧？她的一切的一切都被那群可恶的“疯狗”折杀了！

在批斗会之后，本来应该把孩子交给她，让她带回家去的。这时候，一个民兵连长走到关“司令”跟前，与他低头耳语了一阵，关“司令”发出了会心的一笑。这两个人又共谋了一个馊主意，他们要拿周萍来开心，要让周萍这个可怜的女人出尽洋相，受尽屈辱！

这个鬼主意是这样的：一个造反派抱来了一个篮球，把它甩在周萍面前，又有一个人拿来一个十公斤重的铁砣，用绳索将铁砣拴住，打一个结，挂在周萍的脖子上，然后命令周萍用双脚踩在滚圆的篮球上，叫她在篮球上站5分钟不许动，向人民低头认罪！谁都知道，篮球是一个圆球，用一只脚踏着它不动还可以，如果用两只脚踩上去，是绝对站不稳的，连几秒钟也站不稳，何况站5分钟呢！出这个鬼主意，其用意就是，这不可能做到的事我偏要你做。这是拿她开玩笑、做游戏！周萍也想：这帮无人性的东西真的是在逼她走上自杀了！她实在忍无可忍，一股反抗的怒火忽然从心头升起，她迅速摔脱挂在她脖子上的铁砣，将它猛然向关“司令”砸去。关“司令”差点被铁砣砸伤了脸，他气急败坏,恨不得把周萍打死，他抡起一根大棒，要来猛打周萍。这时周萍像一股闪电一样冲向冰天雪地，她迅速地发疯似的向附近的铁路线跑去。正在这时，一辆火车飞驰而来，她不顾一切地迎面向火车奔去。火车距她仅仅300米远，看到人影已无法刹车，无情的车轮从她身上压过去，压过去……。她被车轮碾成了肉饼，铁轨被鲜血染红了。她的血迹飞溅在半公里的铁路线上。轨道，这是周萍终生热爱的轨道啊，这轨道却洒上了一个轨道热爱者的血迹!周萍用死作了最后的反抗。风在悲鸣，雪在哭泣，草在默哀，山在肃穆，小河在奏着哀乐，乌鸦在雪天的枝头喊冤，铁路在作证。而关“司令”一伙却毫无反应，他们用轻蔑的玩笑结束了一个高级知识女性的生命，而他们却一点罪责都没有！

一个留学法国归国的铁路建设的总工程师，一个优秀的为祖国的社会主义建设贡献热血和青春的高级知识分子，一个不考虑家庭和儿女，诚诚恳恳为国家和人民日夜操劳的卓越的知识女性，一个还只有36岁青春妙龄的国家栋梁之材，为什么就这样毁在几个毫无知识的造反派手里？为什么就这样轻易地走向可悲的自杀之路？为什么将人逼向自杀，被逼者就一点罪过都没有？为什么一个年轻的高级知识分子就这么轻视自己的生命？悲剧啊，一个谁也说不清的悲剧，一个令后人和历史痛心叹惋的悲剧啊!……

周萍死后，雪天里忽然下起了倾盆大雨，这雨好像是在为她洗去冤尘，这雨下了一天一夜，周萍的遗体在轨道旁被大雨冲洗着，被雷电照耀着。雷电也在为她鸣不平，雷声轰隆，一阵阵在震撼着大地，也震撼人们的心灵。雷电啊，在呼喊着正义，呼喊着公平，呼喊着人性！人性啊，能在那年头的冰天雪地风雨雷电中找回来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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