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潘容照例睡到十点多钟才醒，一身的酒气把自己都给熏着了，他喊，“月如，月如。”

就听见沈月如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软底拖鞋走在地上声音很轻微，他细心听着，渐渐走近床沿，潘容小声抱怨，“我头疼。”他说话嗓子带点嘶哑。

沈月如取了床头的暖瓶倒了杯水递到他唇边，潘容就着喝了一口，又说，“月如，我难受。”

沈月如说，“自己喝的酒难道还怨我不成？”她说话口气淡淡，还是伸手给他揉按着太阳穴，看潘容还穿着昨日出门的藏青细丝驼绒长袍，已是皱得不成样子，面色带点酡红，酒气还没散尽，眼角透出点憔悴，沈月如问，“这是做什么累成这般样子？”

潘容只是笑笑，问她，“怎么今日不去园子里，也不出门逛逛。”

沈月如着了一身青色的衣裙，头发也没梳髻，只是用一根明黄绒绳束了束，脸上脂粉未施，素净得像个学生，她说，“我如今这年纪，差不多也是过气了的，哪能天天有戏可唱，”话虽然是抱怨的，口气倒是十分淡然，又接着说，“李老板这几天也就排了我一出戏，是礼拜五下午的《太真外传》。”

她说话时头发松了几缕落在脸颊，眼睛墨黑，沉静如水，身上带了点脂粉香味，潘容一会把眼睛闭上，一会把眼睛睁开，睡眼惺忪，沈月如见他还犯困，放开两手，说“再躺一会，巷口有人卖新鲜的鳜鱼，我买了一条，中午蒸给你吃。”

潘容微微点头，沈月如又走开去，屋子并不大，听见她开了水龙头洗了半天衣服，又走到阳台上晒衣服，最后开了收音机听。

潘容趴在枕头上笑，“你是嫌我起不来特地吵我的？”

收音机是弟弟沈兴文特地从德国递回来的，沈月如不见得多爱听，每日却要放上一回。

沈月如正坐在鹅绒子沙发上翻着电影杂志，听他说话也笑，“谁有这样的神气吵你？”低头看了会杂志又问他，“你起不起，我可准备做饭了？”

潘容说，“就起。”

到底起来吃饭，菜不多，清蒸草鱼，素炒芹菜，海带汤，沈月如吃得很少，说是没有胃口，各菜也只吃了一口，又怕饿着自己，拿开水泡饭吃了一碗，潘容说，“你这样怎么吃得饱？”

沈月如说，“早晨去买菜，看见有人在卖糖炒栗子，就买了一袋吃了，现在也不饿。”

潘容点头，吃得有点狼吞虎咽，最后都呛着了。

潘容见沈月如盯着他看，难得面薄，说，“饿着了，晚上应酬光喝酒，什么也没吃着。”

沈月如本来倒没想笑，看他赧着脸解释，忍不住笑出来，眼睛里有光点闪烁，唇边现出小小的酒窝来，潘容看了也笑。

因闻着酒臭，沈月如说，“洗了澡再出门吧。”

沈月如烧了水，潘容洗了澡，脱了长袍，换了浆洗好的西服穿，这么一拖，过了晌午才出的门。

许成杰早等在巷口，正和陈峰说话，陈峰是乔四爷新打发到身边来的，二十出头，模样俊俏，十分机灵，抛去乔四爷有什么用意，人倒是讨人喜欢。

听着潘容的声音已经回过头来满脸灿烂笑容，说，“七哥早。”

许成杰拉开车门，问，“七哥，要不要先去曹家码头？”

几日前二哥一批货在那里出了点小麻烦，那一带潘容有几位要好的兄弟，潘容倒不想去管，乔四爷非让他帮一把，他确实没事可做，点了点头。

车子开得并不顺畅，巷口出去一排都是旧式的铺子，又夹杂着几个零货摊，看陈峰时不时回头看他，潘容问，“小陈，你有什么事要说？”

陈峰笑，“七哥，您可听了别生气，这一带都没什么好房子，你怎么不给沈小姐在秋涛路买一处公寓住呢？”

潘容骂了声“多事”，其实是想给她换套大房子的，连地方都选好了，秋涛路上的独栋小楼，沈月如不肯，说是住惯了，其实有什么好的，总共五六十平，阳台探出去就看见大杂院子的紫藤花架，人家吵架，嗓门大点都能听见，住了这些年，哪里都是旧物，她不肯换，他也没办法。

陈峰看潘容不说话，表情好像倦极，也不再说话。

去了曹家码头，潘容先去办公室坐着，主任姓柳，和潘容会过几次，知道他和上头十分交好，十分客气，殷勤地泡茶端水，说，“七哥，什么风把您吹来了？”

潘容面容带笑，只是说些眼下局势，又关心码头生意如何，他年纪尚轻，还没二十七，模样长得俊美，笑着说话语气也很客气。

柳主任勉强陪着说着一会，听见有人往办公室走来，这才松口气。

来人是孟飞，在海关里头当一个科长，和潘容认识得早，也不说客气话，见了就说，“七少，有什么事你还非亲自来一趟，你这样一坐，可把柳主任给吓坏了，非把我叫了来。”

潘容微笑，“我有什么事情来你问我做什么，应该问问你们啊？”

孟飞知潘容素来表情温和，常带笑意，旁人却情愿他不笑才好，他见了也觉得情愿他是不笑的，人在笑，那眼睛却冰冷得很，孟飞说，“石锐那个事其实用不着你，只是一件小事。”

潘容说，“那好好地，怎么货给压了一个多月。”

孟飞说，“不压了，我现在就让他们放货。”

立刻喊了人进来办，十分之爽快，又跟着潘容说，“是邢年的意思，说是扣一段时间，本来这几天也就放货了。”

潘容说，“怎么，最近邢年和石锐不对盘，照理说不会啊，我这个二哥，最是安分守己，守着几个舞厅从来不插手别家的事情。”

孟飞笑，“你不知道，邢年和石锐争一个戏子，闹了有一些日子了。”

潘容也笑，“邢年这样的人，居然也会因为一个女子置气，这么说来我倒是欠了他人情，过个几天要好好招待一番。”

孟飞说，“到时我也去。”

潘容说，“绝不忘了你。”

孟飞有公事缠身，说了几句，匆匆走了。

潘容先是在办公室坐着，十分无聊，又到码头站着，看一些人奔来走去，等办好事情都五点多钟，因是冬日，夜得早，天都迷蒙成了灰暗的一片，潘容点了烟抽，黑暗中这一点点红光，愈发清冷起来。

许成杰见潘容站在夜色之中一动不动，等红点落到地上才说，“七哥，去哪里？”

潘容看着淹没在夜色里的江水，缓缓说，“去花样年华吧。”

陈峰笑道，“早知道要去跳舞，非换了西装出来。”

潘容笑，“还应该带个香水瓶子往你头上洒水。”

花样年华是石锐的场子，已得了消息等在灯光闪烁的门口，“哎呀，七弟，今天你可帮了我大忙，海关衙门那帮人跟得了失心疯一样非抓着我的货不放，警察署的方署长帮我递话都不管事，烦透了，好在你出马。”

潘容和几个哥哥都做事后甚少来往，也只有石锐这里来得多点，就回了句“二哥，你太见外了，”走里几步，眼睛就盯向了石锐身后。

店里的姑娘个个都是玻璃心肝，玲珑剔透得很，也不需要石锐说话，先后围上来亲昵地喊着七哥，又缠着问怎么这么久都不见来一趟。

里头有个叫芊芊的最引人，眼睛娇滴滴的好像能勾魂，潘容就搂着说话，低声说了几句，芊芊就喊，“七哥，你真讨厌。”

石锐听了也笑，说，“到底是七弟本领大，什么姑娘都哄得服服帖帖的。”

几个人先在天香楼二楼雅间吃了许久的饭，潘容兴致极好，谁敬都喝，喝到后头都已经头重脚轻，又回到花样年华跳舞，芊芊腰肢极软，潘容捏着她腰她就低声笑，甜腻得像是糖丝，有人在台上唱，“谁的情，谁的爱……。”

潘容也跟着哼，这么闹到半夜，潘容步履不稳地走出花样年华，陈峰等在车里，赶紧跳下车，“七哥。”

潘容说，“不是让你们回去吗？”

陈峰说，“七哥，我也刚跳完舞。”他面色红润，额发下还有一层薄汗。

潘容上车，“回去吧。”

开到巷口潘容说，“就在这里停吧。”

陈峰说，“现在没有铺子开着，可以开到楼下。”

潘容说，“就在这停。”他说话带笑，眼睛却没笑，陈峰十几岁就跟着乔四爷，十分清楚潘容为人手段，赶紧停下车。

就见潘容下车，明显是醉了，脚下不稳，跌跌撞撞往另一头的楼房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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