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文革的战鼓刚敲响的那一年，叶翎已失去了一个外甥女和丈夫的一只眼睛。在整个十年动乱期间，他们这个单位上上下下（仅仅是一个单位），又有多少同志直接和间接受到迫害或致死，她已无法统计了。

叶翎只记得去乌市的前夕，曾参加过这个单位对一个老同志的批斗会。什么“罪行”她已记不得了。那个姓张的同志是一位军队老干部，唢呐吹的特别好。他的唢呐能吹出男声、女声，甚至能表达出两人的对话声和表情的样子。他在这一带是比较有名的唢呐手，曾多次为公众表演过。当时他已罹患晚期胃癌，病痛使他骨瘦如柴，面色青灰。在批斗会上，这个同志胃疼的双手按在胃上，时而蹲在地上，时而爬在椅子上，一副痛苦不堪的样子。既是这样，主持会议的党办秘书李成文也不放过，反复地叫他做检查，深挖自己之所以犯错误的动机、根源、目的、危害、后果。那时，叶翎是多么同情那位同志啊，她在那个批斗会上，只能默默无语。等叶翎从新疆回来时这个老同志已长眠在地下了。他的老婆还很年轻，孩子还小，留下孤儿寡母，在后来的几年里日子过的相当凄惨。

由于以上种种原因，叶翎对当时当权者对一些无辜群众无情斗争，残酷打击的做法不但有看法，而且有些深恶痛绝。

回到著名的风景区华阳山脚下，文革的风暴似乎还没完全席卷而来，暂且平静。

当叶翎回到自己的住处时，映入她眼帘的情景却使她惊呆了。屋里凌乱肮脏不堪，灰尘落了厚厚一层，就像多年无人住过的荒屋，又像遭到强人洗劫过一般。更使叶翎骇然的是，一排房子六户住家已搬走了五家。门前的荒草长的有一人高，残落的树叶被秋风扫来扫去，给人一种凄凉荒漠的感觉。当时她不知所措，心里很是难过。

叶翎孤零零地坐在房子的走廊下，观看着这个曾经住过六户人家的院子，回忆着以往邻里之间暄闹的情景，眼前晃动着她和丈夫、儿子度过的那些美好的时光。

叶翎的门前有一棵玉叶梅树，每年春天，它盛开的粉红色的花朵密集如云，它们粉绯艳丽，它的霞光映得叶翎的窗玻璃都是粉红色的。叶翎常常凝目伫足观看它们，那些花儿曾带给她多少轻柔迷离的梦想啊！那时它们是多么地婀娜多姿，流芳溢彩，现在却在秋风的横扫下，叶子已经枯黄坠落了。还有那棵令人垂涎欲滴的冬桃树，叶子虽然还有些绿意，但桃子却没有了。每年在桃子成熟以前，院子的邻里们都严防不成熟时被人偷摘。等到寒霜降临，桃子绿中泛黄，黄中带红时才可摘吃。那时他们小心翼翼地把它们摘下来，喜气洋洋的分享，那脆甜醇香的味道令人难忘。

如今，邻居们都到哪里去了呢？时隔半年，一切变得使叶翎感到陌生。她感到惆怅、迷茫、失落。

当天晚上，她和姐姐说话时，好朋友茹屏轻轻推开了她的房门。茹屏的脸上虽带着微笑，但神色有些神秘莫测的样子。她说：“叶翎，你可回来了，我真想你呀！”

见到茹屏，叶翎吃惊地发现她改变了往昔的装扮。她的披肩长发剪短了，衣服穿的很朴素。当时叶翎在吃惊之余又高兴又有些生气地说：“想我？那我给你写信，你怎么不回信？我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急的不行，票又难买。”

茹屏忽闪着她的大眼睛有些为难地说：“不是我不给你写信，是......是我不知如何给你写信。”

叶翎听了她的话，瞪着眼睛莫名其妙地问：“你说这话就叫我奇怪了，难道你没文化吗？你怎么说话吞吞吐吐的？”

见叶翎步步紧逼，茹屏只得说：“看来你什么都不知道，我就给你说了吧，免得你埋怨我。”

茹屏是一位护士，重庆人，毕业于南京护士学校，25岁。她人长的非常清秀，具有“江南美女”的气质。大眼睛，皮肤白皙，个子适中，身材苗条。她性格开朗、热情、爽直、侠义。她心底善良，乐于助人，敢说敢为，在群众中的口碑是很不错的。她被西安有关部门分配到这个单位时，曾穿着布拉吉（连衣裙），烫着长长地大卷披肩发。她的装束在那时是那么的独特，那么的与众不同。当时叶翎身体不好，经常住院，不知在哪一年，她们就成了无话不说的好朋友。

从茹萍的叙述中，叶翎得知她走后不久，院里开始了群众斗群众运动。除了上面写的那位老干部的普通错误遭到批判斗争外，很多的群众遭到了同样的批斗。叶翎的丈夫余安君一夜之间也成了他所在科室的批斗对象。大字报贴到了他的家门口。茹屏说她几次去看余安君，都被她丈夫推出了家门，不准她进门，说害怕连累她。后来茹屏收到了叶翎的来信，在饭厅吃饭时，见到余安君，寻了一个时机，偷偷告诉他叶翎来信的内容，问他如何给回信。余安君说，你不要给她回信，不要告诉她我的情况，路途那么遥远，她一下回不来，免得她惦念。

茹屏说：“你不知道，我是多么盼望你早些回来。你的爱人很可怜，他每天除了要参加批斗会，写材料，还要坚持做好自己的本职工作。他跟谁都不说话，每天开饭时，等人家都吃的差不多了，他才到饭厅去吃......”

叶翎听了茹屏给她介绍的情况后，吃惊万分。她能想象到，在面对突如其来的批斗中，丈夫既要面对巨大的心灵摧残，又要忍受心灵孤独的悲惨境地。她做梦都没想到，仅仅只隔半年时间，一场灾难落到她丈夫的身上。以往表面关系不错的同志在这场“史无前例”中转换了角色，把同志当成“敌人”进行攻击、污蔑。交往比较深的朋友内心虽然焦急，但表面又要深藏不漏。更有些心术不正的人，惟恐天下不乱，借机发泄自己的不满，欲置他人于死地。

那天晚上，叶翎和茹萍谈得很晚。茹萍走后她一夜没睡好，思前想后，辗转反侧（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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