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的开始，发生在上个世纪的七十年代初。

烟花三月，草长莺飞。

广袤的田野，满眼绿油油的红花草，四野黄澄澄的油菜花。青山远黛，翠竹林里，淡淡的，轻轻的炊烟袅袅升起，一簇簇桃红，一团团李白恰似红霞白云把时隐时现的村庄搂抱得异常俏丽动人。一群群水牛、黄牛在和暖的晨光下悠闲地低头吃草，抬头散步。牛犊儿少有停歇空闲，不时地在田间奔跑、戏嬉。耳边总有好事的小鸟清脆脆的鸣叫，牧童们欢愉无忧的几声呼喊。

十九岁的农家姑娘月荷一大早就背着个猪草篓出现在这幅澄静丰美的乡村画卷里，她的心情很好，生活中所有的忧伤哀怨都被这烂漫的春色春景所淹没，她很喜欢这个季节，这个季节能给人许多美好的憧憬，站在这个季节里，所有的梦都是新鲜的，都是令人激动的。此刻，鲜嫩嫩的猪草装了一大篓，齐到腰际的一条长发辫被草屑露水啃了个湿透，她细细打量了几眼自己的身段，情不自禁地对着撩人的晨风笑了几声。估摸离生产队开工的时间不早了，月荷背着猪草篓撒腿便往村里赶，人急勿勿地走在田间地头，脸上，身上时有忙晕了头的小蜜蜂“噗”地一声撞来，那星星点点的花粉便印在她的脸上、身上，整个一个人，浑身上下就有一股草的清香，花的芬芳。月荷并不恼怒这些莽撞的小东西，她一边走一边用一块对她来说极其珍贵的花手绢，在红扑扑的脸蛋上揩揩汗渍和小蜜蜂的吻印，这块手绢她是轻易不拿出来使用的，因为刚刚一只冒失的大红蜻蜒也跟小蜜蜂一样“噗”地一声撞来，这一撞撞得也太无理了，正巧撞在她的胸脯一个极其敏感的地方，本身衣衫单薄的月荷浑身颤了一下，脸陡地就绯红了，珍贵的手绢也就禁不住被掏了出来。

快进村子时，她的母亲站在村口那棵大柿子树旁正手搭额头在颤声唤她，月荷应了声“妈，我回了呢！”

母亲伸出双手温柔细腻地为月荷拈去长辫上的草屑花粉，然后一把取下月荷背上的背篓，月荷阻止母亲不让她背，母亲于是就交搭着双手在肚间跟着月荷回家，月荷似乎听到身后的母亲一声哀怨。

“出啥事了吗？妈。”月荷调头看着母亲紧张地问。

母亲在用衣角擦眼眶，月荷心头瞬间被揪扯起来，这几年母亲总是习惯性地用这个动作来表达心中忧郁和排遣家中阴晦之事的，月荷意感到家中又出现揪心为难事了。明媚的**在她的心头一下子暗淡下来。

踏进家门，生产队队长的老婆容花婶盘着腿正坐在家中一张竹**，她嘴里叼着一支纸烟，不停地打着饱隔，月荷父亲正毕恭毕敬地从她手上接过一只蓝面碗和一双竹筷，三个蛋一碗面此刻正在她的肚皮里火热着。月荷礼貌地喊了声“容花婶”，这容花婶见着月荷立刻两脸抽动着露些笑容，她伸展开两腿从竹**起身，把月荷拦在堂屋中央围着左右瞧上下睇。月荷被这个村里女人的一把手弄得莫名其妙，不知所措。容花婶突然叹了一口气说：

“唉呀！月荷这妹子生得**灵俊俏啊，可惜家庭成份差，要不能好男人她挑着选呢！不过赵家我兄弟大锁也不错，乡下女人最要紧的是找个能知热懂疼，会过日子的实在男人。”

“她婶说得是，我家石根的婚事就全仗着你辛苦搓和啊，月荷是个孝顺孩子，她会听我们的。”月荷父亲小心地陪着容花婶说道。

“也是，谁家闺女的婚事敢不听做父母的，我这就去赵家把这门婚事定了，你们全家今日请个工假，回头我和我家那死鬼吱唔一声。上午半晌两家男女见个面，要是都没问题，明朝就各自领回女崽圆个房便是了。”容花婶摸着撑得浑圆的肚皮便往门外走，她很满意地又望了一眼一头雾水呆立在屋中央的月荷。

月荷的哥哥石根一直抱着头蹲在后门一块青石板上没吭声，这个三十多岁的老光棍一天没有三句话，只知道做事吃饭，睡觉拉撒，此刻见容花婶出门，他站起身来到堂屋闷声憋气地说了一句话：

“月荷你不要答应嫁赵家，我一辈子光棍不讨婆娘。”

月荷父亲抽根扫帚棍便飞向石根，石根也不躲避，扫帚棍“嘣”的一声从他身上弹开老远，月荷父亲两眼血红，呜呜地连哭带骂了起来：

“你一个三十多岁的老光棍，好不容易有个女崽答应嫁你，你还瞪鼻子上脸，虽说那姑娘瘸着一条腿，可人家比你少十多岁，又是贫农出身，队长的妻堂弟，这样好条件的家庭女人你去哪找啊？”

“可我妹子月荷才十九岁呢，那男人不仅残疾，还比月荷大二十几岁，做爷都有多，你这不是要毁了月荷一辈子。”石根一口气说了好几天的话，一说完他也蹲在堂屋中央呜呜地哭出声来。

“求个全家安宁过日子,你妹懂事不像你，她知道体谅父母！你要哭滚外边去。”月荷父亲拣起扫帚棍，厉声吆喝石根。

月荷终于明白家中发生的事情了，容花婶要把自己说给她娘家堂弟做老婆，她娘家堂妹说给自己作大嫂，也就是说两家换婚。月荷脊背一阵凉嗖嗖的寒气袭来，背篓“咣”的一声砸在堂屋中央，湿漉漉的，鲜嫩嫩的猪草撒落一地直淌露水。那赵家男人月荷是见过的，一个四十多岁的瘸腿男人，皮肤生得比戏里的张飞还黑，赵家就在对面山坳里，那男人叫赵大锁，父母早亡，只和一个也同样腿瘸的妹妹相依为命过日子，据说他父母是亲表兄妹结婚，赵大锁兄妹落残是近亲结婚的后果所致。赵大锁是村里一名很称职负责的专职放水员，生产队开工时，月荷常会见到赵大锁扛着铁锹为他村里的庄稼放水。虽说也是个苦命人值得同情，但要把自己一生幸福用去同情那个男人，我李月荷生死不会答应的。想到这里，月荷坚决地对自己父母说：

“爸，妈，我不答应嫁到赵家去。”

“这事由不得你，这个家里还是我说了算。我都求人家队长好几回呢！”月荷父亲一脸怒色转向月荷。

“我决不答应，死也不答应！”月荷面对突如其来的这桩婚姻大事感到十分惊愕,她冲父亲大声反抗道。

“气死我了，你们这是想要我这把老骨头的命，老婆子，拿根绳子来，我这就当着这两个畜牲了结吧！反正早晚这条命是绳子吊死。”父亲一听月荷的话，便冲月荷母亲一喊。

月荷母亲一听绳子两个字不由地浑身发抖，这几年来，绳子，柳条是经常陪伴着自己眼前这个男人的，大队里，生产队里每召开一次阶级斗争动员大会或上头政治精神贯彻宣传大会，月荷父亲几乎每次都是被人用绳子五花大绑绑到会场让人批斗，让人用柳条鞭打，每次磕头求饶着被人放了，回到家时便总是一幅奄奄一息的惨模惨样，他几次想到要结束自己的这条生命，但终究放不下一家子，尤其含辛茹苦喂养的月荷兄妹二人。眼看有这么个与贫下中农联姻，与村里干部联亲的千载难逢的机遇竟遭到维系自己生命苟且残喘的一双儿女反对，这个深受阶级斗争残酷折磨的老人万念俱灰。

月荷父亲见老伴呆呆地怔在原地一动不动，他便自己开始寻找绳索，石根从地上蹿起一把抱住老人说：

“爸，我答应你，你别去找绳了。”说着一串涕泪顺势飞洒在月荷脚边的土地上。

月荷瞧着那涕泪“嗒吧”一声在土地上砸出一个个细微的尘涡，她仍然站着没动，一只手悄悄探进裤兜**按住一块花手绢，手心里已沁满冷冷的粘粘的一把汗水。她昂着头咬着唇,一言不发。

倔犟的父亲见找绳子被石根拖住，看见门后一把柴刀便不由分说地拿过柴刀，伸出一个指头在门槛上，柴刀高高举起。月荷母亲疯似地跑过来，石根一把将他举起的柴刀夺了。

月荷母亲倏地一声跪在月荷面前。

“孩子，妈知道你心里苦，你就学学你哥答应了吧，你爸被批斗批怕了，若是再没个人帮衬我们家说话，你爸定会被人斗死，再说你哥也三十好几了，村里还有哪个男崽子这年龄家你哥一样没成个家的呀？为了你爸，你哥，为了我们这一家，月荷崽呃，你就听话随了命吧！要不能,妈也只好随你爸去了！”

月荷头脑“嗡”的一声，她慌忙伸手去搀母亲，母亲却如铁熔在地上一般不肯起来，月荷“咚”的一下跪在母亲跟前，整个如花似梦的春季转眼变成凄凄慽慽的寒冬,她绝望无助地喊了一声“妈”，眼前一阵旋转，便无声无息地倒在自己母亲怀里，一条叠得齐齐整整，方方正正的手绢从她的裤兜内溜出被月荷压在身子底下的土地上。抱着自己才十九岁的花一般容颜身段的女儿,月荷母亲泪如滂沱大雨,倾盆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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