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十座高炉的高大烟囱冒着浓浓的黑烟，风一吹，像团团的乌云，遮住了阳光，风一吹过，黑烟飘去，才又能见到太阳。几条简易公路上的架架车，人推的独轮车来来往往，挑矿的运煤的川流不息的向高炉急进。高炉上熊熊烈火，时而红红的铁水流进模坯中……加煤加炭，加矿石，开炉，炼钢战士挥着大汗在紧张地劳动着。公路两旁的山坡上搭满了简易工棚，一到晚上，煤气灯，煤油灯，火把把整个工地照得通红，公路上穿梭不停的人，不分日夜地为高炉送去矿石和燃料，这就是息山等县在这里的一个大型联合炼钢工地的繁忙，紧张场面。

全民大炼钢的巨浪推着人们向前猛跑，各机关，各学校的土高炉小打小闹的炼钢真太少太少，为了跟上全国形势的前进步伐，以息山县代头，由周边几个县组成的万人大炼钢在这里会战，炼钢工地离省城很远，离县城也有一百多公里，但这里铁矿丰富，离产煤区又近，大炼钢工地选在这里就有它的重要原因，很久很久以前，就有人在这里挖矿打铁，只不过小打小闹而已，而今天成了几个县的炼钢主战场，这就是五八年很有名声的铁山坡。

二个月前，铁山坡就开进大批人马建高炉，修烟囱，修公路，很快，高炉耸立，几十根高大的烟囱直插云端。随着挖矿，运矿，供煤等大军涌来，这沉睡千年的山区顿时热闹起来。所有的工棚中住满了钢铁战士，人来人往，热闹非凡，点火开炉那天，有关领导和学者专家参加了万人誓师大会，大炼钢进入了**。

李俊雄满身大汗，挑着一百多斤重的矿石在坑洼不平的公路上走着，他在雅江伐木工地被一顿棍棒赶回龙石村后没几天又调到了铁山坡。大跃进各地都在突飞猛进，到处都需要劳力，这个右派分子因身强力壮也成了“有用之才”，他到工地后因他劳力好就把他编进运输连。人力车一时不够用，多数的人只好用人力挑矿。李俊雄再次体会到挑重担的艰辛：两肩压肿了，脚底打了不少血泡，鞋子不几天就磨穿了。他不能停下来，每天都咬着牙坚持干活，凡是走路挑担子的人都有一句口头禅：“三天肩头四天脚。”就是连续挑三天，肩就不那么痛了，连续走四天，脚也有力了。李俊雄战胜了开头几天挑担走路的难关，肩上磨成了一层茧疤，担子压在肩上不怎么痛了，脚走路也有力了，李俊雄适应了干重活。来到铁山坡，他发觉这里的空气比雅江林区紧张得多，工地指挥部的大小干部白天黑夜都在抓产量，促进度，谁要完不成任务，一是加班，二是扣饭，三是打骂，四是开斗争会。打人风开始在铁山坡盛行，扩散，李俊雄认为茅河不讲理，不讲政策，到了这里才知道是常事。工地上天天都有人挨打受罚，斗争会不断，那叫苦声常钻进李俊雄耳中。李俊雄明白，在这山高皇帝远的地方，这些官僚主义作风严重，又被时代潮流冲昏了头脑的老爷们，早已不把党的政策放在眼里，打着三面红旗大战钢铁的口号，争名夺利，欺上**，谎报成绩，鼓吹生产进度已是他们的拿手好戏。这些人谁也不顾劳动者的死活和现实客观条件，无休止地抓生产，促进度，打人骂人，惩罚人已成了他们的工作作风。奇怪的是：那些虚夸成绩的吹牛好手却得到表扬，升迁，本着良心做事，以实汇报的人都挨批评受气。于是，大家都学会了吹，反正吹破了天又不要自己补，下面那些劳动者的命运就可想而知了。工地上任务完不成，进度上不去，有关领导不满意，开始是清查，打骂，找几个地主，富农斗斗。后来就不管你是什么农，甚至是党员干部犯了他们的“王法”，一样逃不脱挨斗，挨打骂的厄运。李俊雄看在眼里，记在心里，处处小心，干活卖力，也没有人知道他是右派，劳动虽艰苦，日子倒过得安静。

谁知过不多久，茅河调到挖运矿工地作现场指挥，真是冤家路窄，李俊雄又遇上了克星，不几天，工地上的人都知道他是右派分子，什么样的人都可以欺负他，工地上其它脏活，累活，跑腿都找到他。有人还说，五类分子就该多干活，劳动改造嘛！李俊雄当然知道是茅河从中作怪，李俊雄骂过他是小人，他从林区调走也怪李俊雄，他才记恨在心。他一到挖运矿工地，一眼就认出了李俊雄，他心里在骂：你这个可恶的家伙，你跑到哪里，你永远逃不出我的手心。李俊雄心里也在骂：这条疯狗随时都会咬人的，自己可要当心，上面怎么会重用这种人。

铁山坡方圆只有几平方公里住着上万人马，却没有一个像样的厕所，工地和工棚周围只挖了一些临时茅坑，而且都是漏水的土坑，跟本满足不了这么多人早晚方便的需要，为了上工不迟到受罚，许多人都跑到路边，山上大小便，时间一久，到处都是人尿，人屎，臭气难闻，苍蝇、蚊子越来越多。凡到过铁山坡的人都知道：好个铁山坡，铁矿多，人更多，屎尿多，苍蝇多，蚊子多，不叫铁山坡，要叫屎山坡。不是大家不讲卫生，而是条件有限，加上一些干部只去抓产量，促进度，根本无人管卫生，也没人员愿去管卫生！尤其挖矿战士都从各地调来的农民。谁也没有下井采挖经验，又没有通过培训，一个个到了工地，就头顶一盏油灯，手拿铁锹被赶下矿井，矿工们只能在伸不起腰的矿洞中爬行，弯曲身或躺着挖矿，支撑矿井的木料又少，许多地方连一根顶子也没有，挖下矿石再用竹筐拖出洞口运走。这完全原始的采挖矿石，又无安全检查，矿井自然常出事故，不是洞挎，就是顶塌，矿工们轻则伤，重则亡，死了人瞒报的多，上报的少。也没人追究谁的责任，死了人也得不到什么赔偿，根本没把死人当回事。那些毫无下井经验的人听到死人的消息谁不害怕，家中还有老父老母，婆娘娃儿。想到这些，就有人逃跑了，接着跑的人多起来，矿石产量急剧下降，根本达不到高炉的需要，为了扭转生产进度和人员逃跑，特地调来天不怕，地不怕，有闯劲的茅河作采运矿的现场指挥。茅河由伐木烧炭指挥一下又变成了炼钢工地采运矿指挥，真是官运亨通，威风八面。新官一上任，他决心很大，一定要干出惊人成绩，以洗刷林区之耻。他马上整顿工地指挥部人员，加强民兵力量，召开工地大会，规定了新的纪律，严厉警告那些想开小差，以及消极怠工，装病偷懒之人，谁逃跑，抓住决不留情。他在矿工逃跑的路上设下暗卡，还真的抓住了几个逃跑的矿工。这几个倒楣蛋撞在茅河的枪口上，被押回工地指挥部，五花大绑地捆在电线杆上，不给饭吃，不给水喝，茅河虎着脸在旁边走来走去，逃兵吓得大气都不敢出，不知这个手握生杀大权的指挥官怎样收拾他们。

吃过晚饭，紧急集合号声响了，采运矿的所有人员来到指挥部现场，几个逃兵已押到台上由持枪民兵看守着，并有代枪民兵在会场四周巡逻，棍棒竹板摆在台前，会场如临大敌，阵势森严。看着吓人的场面，一个逃兵已吓得瘫倒在地……人员到齐，茅指挥威严地走到台上，他那洪钟一样的声音飞向全场：“钢铁大军同志们，在党三面红旗的指引下，我们钢铁大军来到铁山坡安营扎寨，为超英赶美而大战钢铁，这是非常光荣的任务。你们从四面八方来到这里，不怕苦，不怕累，不怕危险，为炼钢铁做出很大的贡献，真不愧钢铁战士的称号，我们应向你们学习。可是有一些人却怕苦，怕累，怕危险，矿井下伤了一点人，死了一二个人，就把他们吓破了胆，公然违犯工地纪律，当了可耻的逃兵，这是钢铁战士的耻辱！大家说咋办？”会场上无一个人回答，指挥部成员和一些积极份子大声吼道：“坚决打击！无情斗争！”茅河马上接着说：“对！坚决打击，无情斗争！我们是军事化组织，要有严格的纪律，对逃兵就要像对待敌人一样，对这些害群之马决不能客气。共产党是不兴打人，但只是不打好人，对坏人就必须打！”说完他朝一个逃兵就是一耳光：“说！为什么逃跑？”茅指挥的行动就是命令，指挥部成员一声吼，各拿棍棒冲向逃兵，茅河挥手止住：“不必大家动手，让他们自己打！”这是他想的好办法。他叫人把二个逃兵身上的绳子解开，站到台前，这二人一高一矮，茅河先问姓名，后交待政策：“你二个该死的逃兵，生产任务这么紧，你两个，还有你们几个，胆敢违犯指挥部的新纪律，敢以身试法，造成工地上极坏的影响，直接破坏大炼钢，本应严惩，但要看你俩是否有悔过表现，有没有斗争勇气；就是你俩互相揭发，互相对打，打人打得厉害就是表现好的人，要是互相包庇，无斗争打人勇气，必受重罚！快打！”二个逃兵面面相觑，四处张望。茅河火了，抓起一根子就朝小个子逃兵打去：“就这么打，这么斗！”小个子明白了，也拿起棍条向大个子逃兵打去，茅河在一边看着：“拍灰尘吗？用力打！”二个逃兵互相对打起来，在两旁人的催逼下，二人越打越重，一高一矮一跳一跳地对打，真有点戏剧味，指挥部成员哈哈大笑，大喊：“用力打，打重一点！”二个逃兵受不了跪下求饶，茅河为整“军规”岂肯轻易罢手，命二人重重继续打，哭声令人胆寒，小个子终于被打昏过去，大个子丢下棍子倒在地上任你怎么打也不起来。茅河得意地大吼：“这就是逃兵的下场，以后捉住逃兵，还有那些消极怠工，偷懒装病的人，只要捉住就这么斗，就这么打，剩下的几个逃兵怎么办？”几个逃兵一齐跪下，大哭大叫求情，茅河发了慈悲：“好！看你们有悔过表现，记下这一顿棍棒，下次再犯，决不轻饶！”他杀一警百，他要的是劳力和进度，他还要人心。他岂是心软？没挨斗挨打的几个逃兵不住地磕头，千恩万谢，谢茅指挥“不斩之恩！”散会后，大家走出会场，都松了口气，斗争会的场景令人胆战心惊，都担心着自己的命运，逃跑是不容易了，万一抓住……不跑吧，万一那井塌，被埋地下，家中人咋办？为什么来当矿工，啊！什么样的命运在等着他们？

茅河的绝招果然奏效，不但镇住了逃跑之人，偷懒磨洋工的人也少了，生产进度上去了。上司对他领导有方，成绩突出大加表扬。并叫他写出书面报告向上汇报，四处推广他的先进经验。其它高炉、车间、工地也用他这一妙方来加强纪律，茅河的打人斗人创举很快用于周边地区，并带回农村，地、富、反、坏、右，首先享受这一待遇，随着打人风的发展，贫下中农，党员干部也同遭劫难，直到文化大革命结束……。

茅河得到表扬，他格外神气，经常吹着口哨，到矿区巡视，还跑到其它工地转转，向那些不认识他的人自我介绍：“认识一下，我，茅河！采运矿工地的，多多指教。”他的大名早传四方，他到哪里，人们都躲着他，像防瘟神一样避开他，谁都知道：万一惹上这个主子，可没有好果子吃。

上司虽表扬了茅河，也提醒他要加强卫生安全检查，满地尿屎倒好找人清理，要他亲自下井检查他可急了，他**猛打，指手画脚，出点歪点子还行，要他下井检查实在难了。当他试着走到井口，地下流着水，井下黑洞洞的，把头往里一伸，一股凉气扑来，似乎还听到有泥石掉下的声音，他一惊，万一矿洞真垮了……他抽了一口冷气退了出来。怎么办？必须找一个人替他下井，找谁呢？他想了很久很久，有了！有一个可以替他下井的人——李俊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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