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天后马流浪看似萎靡实则容光焕发地踅回荷香，看罢自家宅基地上的断砖残草，先是一番捶雄顿足，悔恨交加，又庆幸自家姑娘没被烧着。最后却是后知后觉地当着大伙的面说了一句：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人再穷，年是要过的。生产队里几个贫农骨干一商量，决定把马家两口安排在生产队仓库空着的偏厢房。失去家园的马流浪，再次感到了自家姑娘桂娇**的肥腴和阶级兄弟的温暖。

不过，自此之后，马流浪逢人便称自己为“七仙男”，为王母娘娘第七子下凡附体。乡里人只知道有个找董永结婚的七仙女，毫不知道董永故里也有孝感一说，更不晓得王母至少还有七个儿子。当然即使知道也搞不清——为何七仙女看上了董放牛而他兄弟也找到了姐夫或妹夫同一个地方出身的无名小子造福人间，发挥仙家只看出生地而非生活地的扎堆效应。

但无论如何，“仙男”一词讲起来还是拗口，为示尊重，也为了同化这上界的高士，就叫“七嗲”吧。反正在湖区，“嗲嗲”比“牙牙”还要高一辈。

三十一岁，无人喊牙牙的马流浪，因仙人附体，凭空长出两辈，比王洪文升官还利索，成为荷香地域政权外的精神领袖。

自此二十余年，马七嗲成为天上王母第七子在人间儒道佛三位一体的智慧化身，并果真为马家带来总量和质量在今人看来颇为不屑，当时却是解决肚皮，富敌他“家”的财富。

真所谓天无绝人之路。在不敢言富的时代，马流浪凭借自己的无比勇气和舍孩套狼的行动力，开创了一片属于自己的致富天地。其壮举，我始终认为，比后来某些老板大胆拉关系找银行借钱起家更具有小民百姓的典范意义。

村民需要什么，七嗲就生产什么，这种生产至少一半是建立在知识基础上的。

七十年代中后期农村神汉仍然不敢张扬。如果走其他神汉的老路，无疑既树敌又讨不到大生计。马七嗲充分利用和养父早年朝夕相处所获的江湖智慧，结合憨姑娘桂娇的片言随语和自己的生活经验，在荷香成功开发了许多小项目，而其中最突出的，当属医治蛇伤。

说起七嗲蛇医项目的开发过程，还有一段故事。

同所有同时代的中国农民一样，那时候荷香人全打两只赤脚下地干活，出水才看两腿泥的。荷香人不是不喜欢穿鞋踏靴，而是无鞋无靴可穿，或者平时穿不起。后来的杂交水稻，杂交小麦之父们，当年下地照样是背朝青天手掏黄泥的。大队的医生也不穿鞋，故叫赤脚医生。当然也有赤脚干部，大寨的陈永贵就是。那时候农作物长的不行，生态却不用保护也好，湖区的蛇就多些。荷香人没有丰富的动物学尤其是蛇学知识，人们把黑红斑纹的赤链蛇，叫血蛇根，视为剧毒蛇。马七嗲当蛇仙，就是从这里找到卖点。而这，源于流浪自己一次被咬的经历。

话说马流浪被血蛇根咬后，伤处起了一个大包。那时马大戏子刚撒手人寰，桂娇比流浪还小两岁，尚不会疼人。荷香人个个自顾肚皮不暇，自然也不会注意到这个无爹无妈的孝感外地人的死活。庆幸的是，两天后马流浪的蛇伤竟然自愈。这使马流浪对血蛇根的毒性产生了很大怀疑。荷香人七十年代根本没听说什么血清，免疫球蛋白等词汇，而这切肤之咬的无恙，使马流浪决定如戏子用《新华字典》认汉字般要看个究竟。他逮空遛到三十里外的牛须镇，买几本江湖游仙的油印或手抄册子，终于自学到了些蛇和中草药的知识，竟然对蛇伤有了些理性的认识。

马流浪那时候个人在荷香率先突破了血蛇迷信，以至卅一岁，流浪得道成仙后，对此还历历在目。而此前，他一直保守着个秘密，如同马大戏子保守自己的戏文手抄本，或如少女保守自己的贞操。

眼见前荷香蛇医在田间劳动饿毙，荷香人将受蛇害无治，马七嗲凭借少年时代的一些打磨，开始以仙人的金口实施自己的开发计划。当然，人们只是见惯七嗲烧符化水，对七嗲的自谓蛇家还是只当笑谈。乡里人开始变得现实，对虚头滑脑的东西内心开始将信将疑，所以文革后期什么运动到农村多是干部表面把场合搞得热闹而群众其实内心再也波澜不惊的，就更别说什么仙女仙男了。

但这也不是说流浪对于蛇伤完全是少妇守贞操，装象。事实上，生活中，你只要比大家知道多一眼屎，有时候也是生产力。

一次大队长姑娘和队里社员在田间扎稻草，不留神踩到了什么东西，接着右腿脸巴肚（小腿腹）被什么东西咬了一口，她一声“哎哟”，摊坐在水田里。旁边的社员一提草束，一条血蛇根从稻草中窜出。社员们哪里肯饶，更何况正是找借口娱乐一把的好机会。妇女们七手八脚地把大队长姑娘往田埂上抬，胆大的男人抽出牛皮裤腰带，胆小的就操锄头铁掀，都纷纷追了上去。一条小蛇，哪里经得住全田社员的围攻，就是跑到沟边要入水逃命，还是被奋勇争先的男人消灭，拿牛桩旁的砖头砸成了薄饼。冯杰杰鸭子想讨好，用柳枝将死蛇挑起，献功似的对大队第一夫人说：

“冒得事，我跟你报了仇。嘿嘿。”

不料一夫人有晕血的习惯，蛇虽是冷血动物，也被砸烂了蛇头，但三伏天下黑斑红肉到底显出令人不适的血色。夫人惊呼一声，便晕了过去。

社员们赶紧七嘴八舌做判断，末了把她往大杨树下抬以避荫，有人用脚拨开黄牯牛屎，端着“农业学大寨”字样的瓷缸，往她嘴里猛灌凉开水。大家以为姑娘是毒急攻心，所以乱想办法。混乱中有人提议找七嗲。先是有人否认，说“乱弹琴呢，你还真以为仙男什么都懂呢”，接着生产队长的姑娘就翻白眼“总比你厉害吧”，于是赞成的反对的都说那就试试，反正大家在救大队长姑娘上是绝对一致同心协力的，手段上的分歧嘛，可以慢慢由实践来检验和证明。再说，谁能有更好的法子呢，一时连大队长都找不到啊。

当马七嗲从半年开外的农田里被人请来时，看见被六队社员打成稀泥巴的血蛇根，用赤脚拨拉了一下，得以确证。七嗲抑制住心中的狂喜，思忖着如何进入这伟大的新时代。

七嗲也算江湖经验老到之人，看着吓破了胆的大队长姑娘，经过短暂的思考，决定把事情做大，脸上却显示的是深沉与忧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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