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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士终于到达收费站,靠绿化带停了下来。三嫂迫不及待地下车,取了行李,拉着便朝回村的运输便道匆匆走去。
这是一条的士车没法开进去的坑坑洼洼的运输便道。当初川东高速修建跨江大桥和蓥城入口时,为方便运输,临时建了这么一条便道。由于月牙村地形地势特殊,便道顺着月牙脊,沿月牙背到月牙尖,最后绕到月牙弯,通向月牙渡,几乎将月牙村绕了一周。这是一条既让人恨,又让人爱的小土路。恨它,是因为它一下雨就泥泞不堪,走在上面就像走在水田里似的费劲。爱它,则因为它好歹是一条能通货车的村级公路。有句流行的话叫“要致富先修路”,虽然村人致富并不是靠这条路,但他们能住进楼房,却都托了它的福。为什么?因为建材全靠了它才能运进来。在没这条路的时候,他们想都没敢想过有朝一日自己还能住进楼房,而且还可以把楼房修得跟外村人的一样体面,装饰得跟外村人的一样干净漂亮。为了方便出行、更为了减少二次转运开支,绝大多数村人都把房子修在了便道边。户户相连,鸡犬相闻,俨然规划了似的,随便道延伸弯转,整整齐齐一如街道,形成了独特的便道式住宅长廊。我们家房子也建在便道旁,弟兄三家合建而成,是一个由两层小洋楼围成的三合院。从蓥城大道回家,经贫瘠而少人家的月牙脊,步行十来分钟就到了。
云压得很低,田野里起了一阵风。三嫂走得飞快,亏她穿着那么高跟的皮鞋,又是在这么一条破路上,竟然走得如此稳当。风起时,沙尘乱起,落叶纷飞。路边撂荒的地里,荒草们犹如受到了惊吓,神情慌乱,惊疑不定;又如遭遇了不测,东倒西歪,凄凄惶惶。庄稼地里正拔节生长的玉米和已经成熟的小麦,犹自强作镇定,但也难掩内心的不安,齐将疑惑的身子倾向风去的方向,似乎想探询点什么。
三嫂的心情随着荒草、庄稼和落叶起伏,慌乱、疑惑而高悬。
她知道,她和三哥撂荒了养老和育小这两块关系重大的责任地,报应是早迟都要来的。不是饿肚子,而是精神的虐杀。这是一种交互式的虐杀,在外务工的担心留守在家的老人和孩子的健康、学习和生活;留守在家的老人和孩子却伤心他们没得到应有的照顾、关心和爱护。她更知道,只要他们还在外一天,这种虐杀就永远不会消失。这是眼下农村最残酷的现实,家家都经历着,家家都痛苦着,却找不到解决之道。十多年来,三嫂一直都梦想着有朝一日能解决这个问题,但直到今日却仍然没找到答案。
每当听乡亲说起家里老人或儿女出了事故,三嫂心中都不由难过自责,仿佛那些事故都是她一手造成的似的。她觉得,是她把乡亲们带出来的,因此他们家里发生的任何不幸,她都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然而除了同情他们,为他们感伤之外,她又实在无力帮他们点什么。非但帮不了他们,她甚至连自己家里发生不幸,也常因鞭长莫及而无力解决。然而她却不自量力,十多年来,一直梦想着要为乡亲们——当然也为自己——彻底解决这养老和育小的难题。其实她不知道,这是眼下全中国所有农民工共同的宿命,岂是她一个弱女子能解决得了的?要想解决这两个难题,无外乎两条路:其一,政府放宽户籍政策,让有能耐的乡亲把亲人接出去;其二,政府加大招商力度,创造足够多的就业机会,让乡亲们能够就近就业。然而这两条路,在我贫穷的家乡,鬼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走得通!
“狗日的娟,是你吗?”
三嫂正心神不定地走着,一个声音突然叫住了她。三嫂名叫苏娟,老人们都叫她“娟”,显得亲切。而在“娟”字前多加三个字叫她的,全天下就只有一个人:董婶。
董婶名叫董文翠,是我的一个堂婶,今年六十三岁,瘦高个子,高颧骨,深眼眶,褶子脸皮,两只眼睛和嗓门一样大。董婶的嘴巴在村里是名牌产品,一吆喝,卖的全是山货。
在董婶那一辈人看来,董婶是个绝顶的能干人。她不但会骂人,能骂得左邻右舍鸡飞狗跳,骂得村干部甘当缩头乌龟,而且很能做事,劳力比一般女人大,能顶个男人。农业社那会儿,一般女人出工,一个工作日只记八成,全村就她一人跟男人一样记十成。这一来因为她劳力大,能干男干的活,二来也因为她会骂,骂得村干部不得不那样记。
近些年,大家不再死守在家,去侍弄那不打粮食的几分薄地,纷纷外出务工,靠技术或者靠劳力挣钱。董婶眼红,也要出去,几次三番找三嫂说情,要三嫂带她出去。三嫂晓得董婶的厉害,哪里肯带。一来董婶虽说身强力壮,但毕竟岁数大了,一旦有个闪失,谁负得起责任?二来董婶太能骂,她要万一在工地上撒泼,大家还想不想做事?三来董婶儿女们也不肯,事先跟三嫂打了招呼。在农村人眼中,董婶算得命好的女人。两儿一女,又各生了一男一女两个孩子,可谓人丁兴旺,福气满堂。儿女们需要父母留家照看孩子,坚决反对董婶外出。董婶见三嫂不肯带她出去,转而求其次,硬将根叔塞给三嫂说:“狗日的娟,不要你婶去,婶认了,你要再不让你叔去,婶可就从你老汉你妈头上开骂了!”三嫂没法,征得董婶儿女同意后,答应了她。
董婶一个人在家,照看着六个小不点儿。亏她能干,一个人带六个孩子,竟还种了全家族十多口人的田土。非但如此,她还把三个儿女连同她自己的家收拾得干干净净、体体面面的。任你随时去她家,你都会发现,尽管她家六个小孩,但她家却总那么干净、整洁,绝不像一般农村家庭那样鸡粪满地,柴草乱堆,又脏又乱的难以下脚。
董婶照看的六个孩子,三男三女,最大的叫玉梁,十一岁,和玉竹同年、同学;最小的玉甜不过四岁,刚上幼儿班。董婶一向相信棍棒之下出好人,她的三个儿女既不作奸犯科,又都孝顺老实,就是她这样教育出来。记得她家老二小时调皮,她曾把他绑在凳子上打,打得皮开肉绽之后,又搬去江边,扬言要将他沉江,吓得老二以后再也没敢犯过事。为了管住六个小家伙,她更是变本加厉,将棍棒教育发挥到了极致。孩子们一见她生气动怒,状如疯狮,便都跟上杀场似的,战战兢兢,惶恐惧怕,等闲谁也不敢犯错。但孩子就是孩子,不犯错几乎是不可能的。尤其是在她这种法西斯教育之下,孩子更容易形成阳奉阴违,背后使坏的畸形性格。大孙子玉梁就是这样,当着奶奶的面,他是个乖得让人心疼的好孩子,但一背着奶奶,便好吃贪嘴,又偷又摸。董婶的这种教育方式,更造成了小孙子玉甜性格极度内向、孤僻,像得了自闭症似的。
而董婶自己的情况也很是不妙。她要强了一辈子,什么地方都好打肿脸充胖子,身体早落下了病根。那病一犯起来就异常凶险,她已好几次险些丢掉老命,正不知她还能如此折腾几年。
三嫂抬头看时,见前面十来步远,董婶正挑了副空担子站在路边,笑吟吟地朝这边张望,忙强笑着快步走上去打招呼:“婶啊?哪里来?回家去么?”
“去县城卖了些菜,回来顺便接这六个小鬼崽子儿!”
董婶攘了攘蜷缩在她身后怕见人的小孙子玉甜,三嫂这才见她身后原来还有六个小家伙。
“婶,身体还是这么硬朗哈!”
“硬朗妈个屁!不行了,大不如从前了!你是不知道,你婶有妈个心慌的毛病,一发作起来,心子跳得像要掉下似的,要人老命!”董婶大摇其头道。
董婶外表精壮强悍,看不出有什么毛病,三嫂还真不知道她有这什么“心慌”的毛病。这病在医学上叫心动过速,跟她那超负荷运转的心脏出了毛病有点关系。
“娟,是为玉竹和玉树的事回来的吧?”
三嫂点点头,表情难过:“也不晓得那死丫头去了哪里!”
“娟,说句不该说的话,你可别不高兴!你妈老汉年纪大了,自身都难保的人,还谈什么管教玉竹和玉树?依你婶看,你家几妯娌真该商量商量,轮流留个人在家服侍老人才对!你不晓得我们这些老家伙留在屋里头的难处,有个头痛脑热的,连个使唤的人都没有!说什么管教儿孙,自己都快管不了咯!还记得前回你妈晕倒吗?哎哟,你妈脸色那个白哟,跟个死人脸似的,吓死人了——”
董婶是话匣子,且表情丰富,动作夸张,听她说话,人们很容易进入话语场景,因此她的话语带有很强的感染力,听得三嫂心里直发毛。母亲三月分晕倒过一次,这三嫂知道。当时她委托大嫂代表他们回家看望过,没有亲自回来。我也是事后才知道的。
“婶,你说的是对,可眼下就这么个情势,你不也一个人在家嘛!”
“是啊,我也和你妈差不多,都他妈是茅厕里摔筋斗——离死(屎)不远的货色了!”
董婶脸上带着些苍凉,愤愤不平了一会儿,忽然想起似的,拍着脑袋说:“哦,对了,差点忘记球了!上午我在县城卖菜,碰见你老汉,说玉树捅了一个叫刘军的同学一刀,流了很多血,从学校到医院,一直人事不醒,你妈老汉都去了医院。也说你家运气真他妈霉,刘军那里抢救还没完,你妈又在手术室外晕倒球了,说是什么高血压,我也不球太懂——”
董婶唠唠叨叨地说,听得三嫂一阵心惊肉跳,惶恐地问:“婶,你、你说的是、是真、真的吗?”
“你老汉亲口跟我说的,婶没添半句假话!”
三嫂心头“轰”的一下,跟遭了雷辟似的,顿时呆了,行李也滑落到了地上。她想哭,却哭不出;想喊,更发不出声,只有眼泪发疯地涌出眼眶,吧嗒吧嗒地往下掉。
董婶见状吓了一跳,慌道:“娟,你可别吓婶哈,早晓得你会这样,婶就不告诉你了!”
三嫂心里乱到了极点,也痛到了极点。但她还算明白,现在不是掉眼泪的时候。她抹去眼泪,深吸一口气,对董婶说:“婶,你放心吧,我没事!”
“你真没事?”
“真没事!”三嫂咬着牙,将行李提起来,递给董婶,只留下装着贵重物品的防水手袋,央求道,“婶,快下雨了,你赶快和小家伙们回去吧。这是我的换洗衣服,求你帮我带回去,好吗?”
“娟,眼看就要下暴雨了,你要去哪儿?”董婶接过行李,有些不放心。
“去医院。”三嫂想哭。
“那你就放心去吧,保证一样少不了你的!”
三嫂说了声“谢谢”,一转身便沿来路跑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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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儿子闯祸(1)』
赶回蓥城大道,三~来不及等公~车,打了个~的,风驰电掣般赶到医院,找到刘军住的病室。室内共有两张病~,一张~着刘军,一张~着~亲。两人都~着盐~。~亲醒着,刘军却脸色苍白地闭着眼;父亲则坐在两张病~~,神情沮丧。看到眼前这一幕,三~哀伤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短短的几天时间里,玉竹失踪,玉树惹祸,~亲发病,真不知~八十高龄的老人都是怎么熬过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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