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住在府河官厅一队。那个地方又叫官厅榜。从成都流下来的府河穿过黄龙溪至泉水村,这中间就形成了方圆十来里的平原大坝(当然再往下还有更大的坝子),河从坝心川流而去。河的两岸是翠竹笆茅夹岸,鸟语花香,土地肥沃,村亩秀丽,平时旱涝保收,民风淳厚。我所处的河西坝心,从牧马山脚到河边,有幅一公里多长、四五百米宽的地形,高出前后平坝五六尺,我家所在的大院子就处在这溜高地的最末端紧靠河边。正因为地势相对高,一条灌溉渠从古佛堰流出来途经我家门口过,灌溉了左右两千多亩土地后,完成了它的历史使命又回归到府河去了。因为这个地方姓毛的特别多,所以街和渡口的名字都叫毛家渡。仅就我们村子来说,三十三户人家就有二十七家姓毛,只有六家外姓,且人口占不到五分之一。毛姓人家分了很多支,在村子里是亲连亲根连根,关系错综复杂。我们这一支的排行是“珂际承凤丹,宇宗正启洪,永守先业,光昌客家,万代发祥。”我这也是记得了音而搞不准字。总之到了我们这一代“先”字排,是第十三代。再上面的整不清了,光宇字辈下面的就有三百多人,占据了两三个生产队。我的祖祖毛统山是前清武举人,在成都担任过武教头。他的三个儿子中我的爷爷占老二,是个地道的老实农民,中年早死。我爸是四姊妹,有姐有哥有妹他占老三。我大爷四七年在庐州的船上死于霍乱,尸都未见。大爷有个女,五五年就结婚走了,大娘一个人就跟着我们过。
在我家的兄弟姊妹中,我占老六。姐姐是老大,大我八岁半,叫毛桂英。老二老三老四老五都是男孩,但都在三岁之前就夭折了,且均死于麻疹并发症。我一出生,家里怕像前面几个一样养不活,就把我拜气给了我们队上的毛清和夫妇做干儿子。他与我爸同辈,本来我喊毛清和喊大爷,喊他的妻子李学华喊李大大的,拜气给他们后,就称他们干爹干娘了。老七是我弟弟,小名保安,学名毛先志,后改为毛先顺,小我两岁不到。保安很胖我很瘦,演相声是最佳拍档。老八胎死腹中。老九是女孩,名字就叫九九,大家都叫她九妹,最漂亮也最逗人爱,非常可惜的是她还不到三岁,也死于麻疹并发症。老十是我最小的妹妹,叫毛会芬,比我小八岁。我们十姊妹总共成长起来四个,其余绝大多数都是因麻疹夺取了幼小可爱的生命。尤其是九妹的死,让幼小的我饱受了失去亲人的悲痛,当时我就哭得很伤心,心里的那个痛呀!这大约就是我后来义无反顾积极投身于卫生防疫事业的原因吧。
自从食堂下户以后,人们的日子是越过越艰难了,逃荒要饭的不少,饿殍遍地,很多人饿得面黄肌瘦,不少人因营养不良而患了水肿病,还有的被活活饿死,我的大老爷大奶奶和三老爷三奶奶就是这样被饿死的。老五的父亲毛树潭才四十岁不到,平时身强力壮,铁打一般,也饿死了。他死后没棺材,是生产队现砍的期薅树拼成的火匣子装殓的。么爸毛万林回来不到一年就饿来得了肝腹水,才三十一岁就连病带饿地离开了人间。他临死的前一天看到我在胡豆杆里寻胡豆,他有气无力地伸出手来说:“玉祥,给我吃两块嘛。”当时我只寻了三颗胡豆,就给了他一颗。他说:“你好啬啊!还不够巴牙齿。”我不高兴地说:“拿去嘛,全给你!”他接了胡豆难过的流下了伤心的泪来。毛先福和毛万林这两位英雄,在残酷的朝鲜战场没被凶恶的美国鬼子所打倒,却被生活的窘迫折磨致死,这是多么具有讽刺意味的悲哀啊!
在十分艰难的时节,人们为了得以活命,吃沙耳杆,吃棕树花,吃白蟮泥,吃糠吃野菜,有的人吃活了也有的人吃死了。我就吃过老绍杆、胡豆颠、糠饼,吃胡豆颠把脑壳都吃昏了,吃糠饼屎都屙不出来,用手抠。有天晚上我二姑爷到我家来,从背后的腰带上解下一个癞格宝,叫剖了炖来吃,我们都说吃不得,没吃过。他说他们都吃了好多次了,比鸡肉还好吃。但我一想起那癞巴癞块的样子,就始终不敢吃。说来也怪,最初再没有吃的,除了小孩子们偶尔搞耍似的捉鱼捞鱼外,沟里河里有的是鱼,黄鳝泥鳅多得不得了,小鱼虾子更是在水面浮了一层,挖亢田时黄鳝泥鳅都甩在田坎上没人拣。这些都没人想到弄来吃。那时的人的确也太憨了,不像现在的人什么稀奇古怪的东西都吃。我们小娃儿好像脑筋要动得快一点,放了学和假期就爱在沟里河里捉鱼捞虾,办法多啦,赶浪接鱼,扎沟拂水,浪浑水凼,找鱼鉴等。整来就找点柴火烧来吃,整的多就拿回家里煮来大家吃。渐渐的大人们尝到了吃小鱼小虾泥鳅黄鳝的甜头,逮鱼捉虾和整泥鳅黄鳝的多了起来,这应该说是受了我们小孩子的带动和启发吧。
鱼虾虽有营养,但毕竟填不饱肚子,于是人们就开荒种菜种粮食,房前屋后,河边沟碥、荒坡坟山就成了人们进军的主要战场。或种南瓜冬瓜丝瓜豇豆软豆,或栽青菜萝卜白菜海椒,或点玉米小麦豌豆胡豆,蓬蓬勃勃,火火红红,资本主义的根苗泛滥开来。我家原有灰房在竹林坝,离主屋有五六十米远,大战钢铁时灰房被撤了,剩下一片空地,大约有一百多平方米,这是我家开荒的主战场。此外在河坝也开了两处荒地,在井坎边和房前屋后也种有南瓜冬瓜。在三十多户人家的大院子中,路边巷尾,树旁竹下,到处是瓜棚豆架,都种满了各色各样的作物。其间既弥漫着粪土的浊臭,也弥漫着绿色和花草的清香,是纯天然的农家公园。人们在十分狭小的缝隙里,终于寻找到了能维持最低生活的生存空间,不但维系了生命的延续,也创造了一种独特畸形的文化。
老五的父亲死后,家里的境况更糟,虽有一个大哥叫兵王,二十多岁了,但此人懒惰成性,在家里一点活不干,在外是夺一下跳一下,而且都跳不圆,又还爱哭,谁说他一句或推他一下,他就双泪长流咿咿哇哇地哭起来,非常的弱智。他妈刘大婶又是个痨病腔腔,老五又还小。可是让人整不明白的是,这一家人突然比哪个都过得好,又有吃的又有钱用。老五与我关系最好,他天天统着炒胡豆与我一起耍,通常是你一把我一把的分而食之。这里坦白交代,我起码吃了他两三个月的胡豆,累算起来十斤有多。后来到了点胡豆时,保管员打开生产队的库房一看,装胡豆种子的屯子里胡豆矮了一大节还缺了一大角。屯子口紧挨着裙板处有一个碗口大的洞,洞的外面就是刘大婶的卧室,联想到老五经常有炒胡豆吃,有人看到他妈在黄龙溪卖过炒胡豆,很明显,库房里的胡豆就是刘学华偷的。队里逮起来一问,她全招了。原来,裙板本身就有一树节**,刘学华偶尔从洞里窥看到了满屯子胡豆,耳热心跳,找了把锯锯链把洞口扩大,于是队里的库房就成了她家的米罐,每天伸手抓过来炒就是了,直到案发抄她家,也只见胡豆壳不见多余的存货。赔是没能力赔的,当然免不了挨批斗谴责,但队上考虑她还有一个幼小的儿子和一个既懒又憨的大儿子,怕把她逼疯逼死了更不好打整,因此反倒做做样子就不了了之。
我有个同宗的大哥叫毛先寿,也就是大老爷的孙子。全家就他与母亲两个人。五八年他二十四岁。读过私塾,读过农中,一表人才,器宇轩昂,当时是村上的团支部书记,正在申请入党。无论是理论水平还是工作能力还是小伙子的帅气都是佼佼者,是重点培养的接班人。之前好多人给他介绍过女朋友,他一个都没看上。他的兴趣不在这上面,而是把满腔热血洒在建设新中国的进取奋斗上。五八年的大战钢铁和公共食堂,他迎来了施展聪明才智和伟大抱负的历史舞台,全身心地日以继夜地呕心泣血地把自己投入了进去。食堂吃饭前的讲话,土钢炉傍的誓师,带领收破铜烂铁,带头砍树运柴,到处都是他的身影。五九年钢没炼出,食堂一垮,他就彻底崩溃了,疯眉疯眼神乎乎的,自言自语说些谁都不懂的话,也不参加劳动,也不做任何家务事,整天睡在**,饭端来他就吃,后来屎尿都屙在**,就这样没过多久就疯死了。他母亲刘二娘失去了唯一的儿子,没过几天也跟着去了。
说来也凑巧,与我官厅大队相邻的正义大队(那时已经叫大队了)的党支部书记毛学英得疾病死了没过几个月,我们官厅大队的党支部书记毛树云也突然去世了,二人都才三四十岁,都是领导人民翻身解放的土改干部。毛学英的葬礼很隆重,很多人自发给她送葬,白衣百帕拖了差不多一里路长,又是锣鼓唢呐又是丧罩灵飘,哭声多远都听得到,哭她那么好的干部,那么好的领导,那么好的恩人,大家的再生父母,怎么就这样走了。相比之下,毛树云的就办得简单草率,就是几个大队生产队干部和家人亲戚没声没响的就把他送到另一个世界了。仅举毛树云两个故事:有晚上他去查夜,查到看甘蔗的亲侄儿子偷甘蔗吃,就把人逮来捆起打;几天不见米的毛树云,有顿见他老婆给他端来半碗嫩豌豆角,毛树云问是哪里来的,老婆说众人都在田里讨,也讨了点回来。毛树云一听,伸手就把碗打倒了,还大骂老婆简直不是东西。毛学英和毛树云虽然葬礼的规模不同,不过有一点是相同的,就是他俩死前都是浑身浮肿。毛学英死时家里是啥情况我不清楚,毛树云死时他家锅里煮的是葛根和野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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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篇 童年记忆』
官厅榜不但地势高,还有~标志~的建筑物。一个是村东头~靠河边十字路的~家字库,一个是村西头的~家祠堂。~家字库与其它字库不一样,它一共只有三层,每层用九~三尺宽九尺长的~石条扇立扣成,每层都有檐边飞悬其外,平~,圆形,~~一样大,又立在高墩墩~,看~去威武雄壮而高大。还没~学,大人就经常给我们说,字是孔夫子的,凡有字的~不能~~~甩,不然眼睛就~瞎。~送到字库里去像敬先人一样恭恭敬敬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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