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回来了，我毫无意外的发现，家里没有发生任何变化。树木、街道、楼梯、房间、家具，一切都没有变样——难道我想过在我回来的时候它们都应该变吗。

整整二个多月，八十一天，对他们来说，我失踪了。

去哪儿了？发生了什么事？

丈夫**疑惑、惊异的表情，张大着嘴巴，他想显出一些笑容，至少表现出对我回家的高兴与欢迎；女儿远远的站着，凝视着我，惊喜、腼腆的笑容浮上她的脸孔，她还不敢冲上前来抱住我，几个月来，她一定日夜思念她的母亲，为可能永远失去我而暗中哭泣；邻居们用奇怪的眼神看我——我们原本就从不说话；他们毫无例外的想问我：去哪儿了？发生了什么事？在派出所的时候，那些警察也是这样不厌其烦的问我的。

我回不回来，并不要紧，要紧的是我去哪儿了，这二个多月我在哪里。

我当然不会说我去哪儿了，我当然不会说发生了什么事。对我的丈夫，我的女儿，我的众多的亲戚朋友，对任何人，我都不会做任何解释。我说我一切都记不得了——看起来他们相信。我回来的时候神情恍惚，警察见到我的时候，我什么也**，一条脏兮兮的白色大被单裹住我的身体，我蓬头垢面，身无分文，连衣服也不见踪影，我**迷惑、幸福的笑容——他们认为对一个失踪的、丧失记忆的人来说，这样的笑容恰如其分。我说我不知道为何会来到这里，我说我不知道我是从哪里来，我说我有个女儿，我记得她的名字，但我不知道她有多大，我说我昨天还在上班，但我记不得我在哪里上班，我说我知道我住的那条街道的名字，但我不知道在哪一个城市。他们听出了我的口音，把我送回了上海。

我当然记得我去了那儿，我当然记得发生了什么事。

去探索另一种生活，去追寻另一个自我，这发生在一瞬间，却久已存于我的心间。有时候我想，我是想摆脱一种生活，还是希望有另一种生活能够赋予我新的意义？如果我找寻的是一种绝对不存在的生活，那又怎么办？很多事，很多感觉我无法理解，同样，我也发觉自己的很多事很多感觉也无法让人理解，我是否可以找到一个不用人理解的地方？

那天下午，我走出家门，我打算去超市转一圈，我想去菜场买点晚上吃的东西，我记得我想买点虾，买一只小点的蹄膀，配一点土豆或是萝卜，烧个烫，再来点蔬菜，豆苗或是芹菜，花菜也行，我还要来点洋葱，家里有鸡蛋，来一个洋葱炒鸡蛋。之后我还想去那些卖DVD碟片的地摊上看看，找一张片子打发晚上的时间。丈夫去打麻将，我将按照通常的习惯，十点过后打电话问他什么时候结束，接着就是睡我自己的觉。我发现有一个人一直跟着我，注视我，刚才在超市里，在菜场里，我就看见过他，现在，在我正为挑一张香港片还是美国片而犹豫的时候，他又冒了出来。

我去看他，他也看我，我们的目光相遇，一种让人兴奋的颤栗像凉水似的从我的脊椎处流过，我的心狂跳不已。我扔下手中的碟片，转身离开，走了几步，我突然回头，看见他正直盯盯地看着我。这人已到中年，脸上的皱纹透出沧桑，但眼睛依然明亮，长得英俊文雅，身材硕长，但不乏健壮。这样的男人我已多久没有看见过了？他在跟着我，显而易见，他对我有兴趣——就像很多男人一样，会对我这样年龄、体态的女人感兴趣。他似乎并不避讳被我发现正在注意我、跟踪我，我呢，我应该躲开吗？像平时一样的装作害怕，不理不睬？我不像平常那样有把握，我内心矛盾，觉得这是一个令自己颇为欣赏的男人。我又回头，看见他仍在那儿，我露齿一笑，掉转头，摆出悠闲的步伐，笃笃的往前走。难道我在等着他上来与我搭讪。二分钟后，我再掉头看他，他不见了。我竟然放慢脚步，扭头搜寻起来，找不到他，我心中懊丧，有点小小的失望，仿佛丢失了某种不能告诉别人的东西，我想我该回家了。

在路边，左前方，一辆小车突然打开了车门，我看见他坐在里面，扭头看我，微笑。我不由得停下了脚步，我为什么要停下来，现在考虑这个问题已经毫无意义。他走出车，打开后面的门，又来看我，微笑，点头示意，我们好像认识一样，我们好像约好一般，我向上拎了拎手中的物品，他说，没关系，带着吧。我仿佛得到了某种原谅，某种许可，我坐进车里，他推上门，坐上驾驶座，拧动钥匙。此时，也许已经四点来钟，太阳正在下坠，从楼房间隙中洒下来的阳光轻盈而明亮，空气清新柔和，我既满怀期待又紧张不安。汽车启动向前，轻柔的滑行，事情开始了，已经没有力量可以阻挡。唯一让我感觉处在现实中的是，我脑中闪过一个念头，他这车是什么牌子。

我们驶入一个安静的小区，我们走进一幢亮闪闪的大楼，我仍旧提着那两袋蔬菜和肉，在电梯里，他伸手接过那两袋东西，后来我就再也没有见过它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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