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琛染上了酒瘾。
大二那年,同宿舍的张进过生日,沙琛第一次尝到酒的滋味儿。玻璃杯刚到鼻子底下,酒气便好像无数无形的小虫拧成的一条线,纤细,锋锐,迅疾,“嗖”一下子穿过鼻腔入脑。登时有些晕。啜一小口,一道热烘烘的细流从咽喉一直烧灼到胃里,血液仿佛被点燃。记得是沱牌曲酒,没错,是沱牌,三块五一瓶的。沙琛和捋不直舌头的张进,生就一张陈皮脸的德军,五大三粗的袁野,老实巴交的曙光,老滑头何金顶,六个人,整了四瓶,倒下三个。对于酒,他的舌头还是个老姑娘,压根儿弄不清酒质的优劣和钱之间的关系。只知道那玩意儿能把脸变作猴屁股,舌头和腿瘫软,脑子搅成糨糊。这么一来,他就不明白为啥许多人喜欢这调调儿,古时的酒馆偏要挂一幅“太白遗风”的字,硬生生把酒和风雅扯到一起去。不过,喝到最后,酒居然慢慢地变作水了,辛辣味儿愈来愈淡;而身体里什么东西愈来愈浓,要胀破躯壳。并且,和大伙儿一道举杯高呼的时候,那东西火山岩浆一般喷薄而出,好像,也确是很惬意的。
参加工作之前再没喝过酒。没有烦恼感伤的事情,沙琛没理由借酒浇愁;酒是打哄凑趣的物什,然而他又不合群。他宁肯悄悄躲起来,看看书,练练字,写一段不知所然的诗或散文;也时常对着午后的阳光里在电线上栖息的麻雀发呆,忽然冲它们傻傻笑一笑,麻雀振翅飞去,赶忙把心里生出的失落和随之去向远方的念想记录下来。但凡不是刮风下雨的坏天气,沙琛会倚着根电线杆子,一旁瞧人家打篮球,瞧着瞧着,身体里能有一股子冲动,随别人一起奔跑跳跃。沙琛向来只远远地看。他可以凭想象感受到汗水从额头上的毛孔纹路里渗出来,流过眼睛,沿鼻翼流进嘴巴,那种爽快。汗是咸涩的,他都能知道。之所以不爱和别人一道厮混,倒没有丝毫轻蔑的意思,原因在于他逢上对面的笑脸和话语会手足无措,忖不出人家笑脸和话语后面隐藏的含义;既不愿随口敷衍——他懂得礼节,却讨厌客套——又不愿轻易吐露自己真实的想法,像失恋者逮着谁都去诉一诉衷肠。人家不一定真的肯做听众,这厢自己说出来的话,被那厢人家耳朵里轰出去,象被打出门去的乞丐!即便遇到个厚道人,权当施舍吧,听那些有时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的想法,又怎样呢?人家会理解么?自己会因此弄明白蛰伏在内心的某个混沌的主题么?
渐渐的,在友谊和爱情恣意泛滥的大学校园,沙琛离群索居,成了一名隐士。他瞧着身边的人和一总的群居动物毫无分别,像蚂蚁,瞪羚,鬣狗,没头没脑瞎撞一气,全依着本能生活。其中少了点什么呢?如果一篇文字没有深刻的主题,它越是华丽,越能证明其贫瘠的存在。行为苍白,语言苍白,思想苍白,即便火一般的青春也难以遮掩灵魂在时光里一点点腐烂这一事实。沙琛啊沙琛,你该怎样活着呢?他时常想。
和大伙儿疏远就意味着背离了社会交往的普遍规律,在人们看来,沙琛的清高代表着一种沉默的鄙视。于是不再有人邀他喝酒,因为喝酒的目的是拉近距离,使平行线相交。久而久之,沙琛没了朋友,和老师同学的相处好像野兽一般,各占领地互不侵犯才安全。也好,他想,揣摩人的心思脾气本是桩累事,倘若不是一路人,保不准背后怎样遭骂。犯不着强迫自己把脸凑过去,硬向谁表示亲善。这种想法,这种隐居,从拜读了纪伯伦所描述的具有理性之美的孤独之后,沙琛找到理论依据,更加坚定了。
第二次与酒结缘则是在三年后。
那时候,沙琛医学院毕业后分配到省卫生防疫站食品检验科不久。
“嗯,嗯”,沙琛仍记得报到的时候,那位姓张的科长拿着他的履历,清清嗓子,气管里把“沙琛”两字念叨念叨,带着厚厚的后缀音,像是刚打开生锈的水龙头,或是一种年久失修的机器时产生的振颤;目光从老花镜上边爬出来,沙琛面孔上扫一下,再折回去经由镜片放大,落在履历的照片上,如此反复几次。沙琛立时觉得那两只胖手里攥的是一张通缉令,自己恰是上面时乖命蹇的嫌犯。
科长拨出去个电话,“王雅楠,你来一下。”
不多时,沙琛见一个剪发头,戴口罩,穿白大褂的女人进来,又联想起活体解剖实验。
科长把履历递给那女人看了,“这是沙琛,新分来的大学生,先到你那里学一阵子吧。”
女人摘下口罩,看样子四十岁上下,眉目挺和善。她对沙琛笑笑说,“走,跟我到科里转转吧。”转向科长,“我带他熟悉一下环境。”
王雅楠做化验工作,有个十几岁上中学的女儿,性子耐心温柔。与之相比,科长则显得严肃多了,沙琛很难联想起他和蔼的笑容是个什么样子。不过在站长——顶头上司面前,科长总是热情和风趣的,仿佛他的热情风趣是站长的专利,容不得随便谁来侵权。两种大相径庭的态度无不在每日里数度转换,这种转换被几个男同事私下里称之为‘冰火两重天’。
科长一米六几的个子,加上三尺二的腰围,在生理条件上显然不能体现出领导阶层一般意义上的高大威严和神秘感,于是,他选择用名牌西服和眉眼的冷漠作为后天补救的措施,尽管刷白硬挺的衬衣领子在脑袋和肩膀之间约等于无的脖颈处饱受排挤,阴沉的面色和**下方的皮带交相辉映,瞧上去略微有些愚蠢滑稽。
沙琛不爱言语,更压根儿不知道如何逢迎。他的字典里没这个词。因此很是勾起了张科长一片失落。打小,父亲就告诉沙琛对待人和事情要正视,心里才光明,堂堂正正的,是一种气质和气节,贫穷和地位卑微之前不能低头。人的资本应当是学识和骨气,而不是一双贼兮兮的眼,一张流里流气的嘴,和一架弯成弓的脊梁。所以他不许眼睛乜斜着瞧东西;不许趁没人注意的时候偷偷看领导的脸,象看温度计或天气预报,未雨绸缪,那行为是下做的,和放哨的贼没两样;也不许恭维话从自己嘴里溜出来,爬到人家脸上熨褶子,因为恭维的对象并不真的具备恭维本身所形容出来的品质与能力,那样就成了弄虚作假,是欺骗,有意的、不厚道的欺骗。然而他没想到科长能欣欣然期待着下属的欺骗,并且打一开始就能一眼看穿。之所以不拆穿是为了观察比对,忖一忖身边一群人究竟表明着什么立场。末了儿,这种很容易识破的欺骗在科长耳朵里当然也是捎带着的愉快的消遣。在沙琛眼里,这位严肃的上司偶尔开怀大笑的同时,瞳子后面似乎总藏着什么隐隐约约的东西,不好说,有时突然闪一下,像把刀;而在科长眼里,沙琛的眸子总是清清亮亮的,像湖水,猛一下似乎能看见底,仔细瞅瞅吧又看不清深里面的内容。科长感觉一丝危险,好像沙琛的目光能穿过自己的瞳孔,到后面深处。科长眼里的刀子再闪一闪,可还是没能明白。所以,沙琛和上司彼此成为一团烟雾重重的,迷。
那阵子正是审验的时候,食品检验科的生意红火得很。一天下午,科长一反常态,脸上明媚。他领个秃顶的中年胖子到化验室里。那人的胖脸和职业结合得精巧,好像紧贴皮肤下面的不是脂肪和肌肉,而是气体,或者水,总之是一种可以流动的物质,能随时随地牵引笑容在面部滚来滚去。屋子里只沙琛和王大姐在。科长眼眉活泼地跳,声音好像五月里盛开的石榴花,红溜溜的那么爽朗有生气,一边介绍:“这位是XX酒业集团的办公室主任,李天罡,李主任。”再把王大姐介绍给胖子,“这位是我们科里负责化验室和毒理室的王雅楠。”胖子的头,鸡子啄米一样点几下,忙不迭把肥厚油腻的笑容给她鉴赏,连声‘你好’,下面手掌更没闲着,像遇到磁石的铁,猛地吸过去,握住王雅楠的手晃几下。科长瞟了瞟沙琛,石榴花般的声音立刻变作浓重的鼻音:“唔,小沙也在啊。”眼光在沙琛脸上扫一下,转走,省略了和胖子引见的步骤,随后说,“是这样,李主任第一次来,和大家照个面,相互认识一下。一会儿下班之后,大家一起吃个便饭,”顿了顿,“小沙,你也一起来吧。”
胖子向沙琛打量两眼,约等于野兽伸鼻子闻闻猎物合不合口味;接着使下巴对他抬一抬,节约了伸手的动作,把残剩的笑意捎带着结了尾。沙琛没往心里去。正如他没有义务对陌生人表示亲善一样,人家也没那义务。两条平行的路不必也不会有交叉点。就算是有求于己,他不想别人同样点头哈腰。虽然年轻,他了解一些社会规则,哈巴狗对人晃尾巴,是在要肉骨头!可他手里没骨头。他明白有很多人很多事情和自己擦肩而过,就像冬天和春天,但在彼此心目中丝毫不留痕迹,这一点,又像是冬天和夏天,有跨越不过的距离。
但他伤了自尊。沙琛可以容忍陌生人的无视。手里没骨头,被狗无视便在情理之中。对科长不然。沙琛有上进心,愿意踏踏实实地学习业务,干出点成绩,巴望着从上级的眼里瞧出赞许。可科长仅仅瞟了一眼,轻轻藐藐,不大情愿,甚至连一点点虚伪客套都懒得施舍地瞟了自个儿一眼。这算什么!从长辈对晚辈,从同事之谊,从礼貌涵养,方方面面都说不过!这不是被无视,而是被蔑视!沙琛不稀罕那顿饭。况且,科长的邀请,他无论如何不能不觉出那语气里别的味道。蹩脚的邀请好像扔过来的一块骨头,是主人心情好的时候赏的!而他根本没向谁要那骨头!他不是狗!
浅蓝色百叶窗的合页动了动,一阵风吹进来。这季节,街道两边一长溜儿槐树正挥动着一束束沉甸甸的洁白的槐花,向人招展。屋子里空气香得醉人。沙琛没闻出香味来,他正若有若无地听到那阵风将科长的眼神话语做了个翻译:“嗟,来食。”一刹那,脸皮下面着了火,一下子烧到眼睛里去,愤怒将沙琛点燃了。他想立刻驳科长的面子,痛痛快快地给一个下不来台。可怎么表达呢?沙琛一向说不出生硬难听的话伤人,为保护自己,或是报复。这一次同样的犹豫了。他还没有反抗的经验,因为从未受过侮辱。所以,第一次突如其来的侮辱使心中的愕然远远大于付诸起来抵抗的行动的想法。理智很快回到身上,愤怒的火焰渐渐熄灭了。那是科长。他垂下头,决定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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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了班,沙琛前思后想,还是放弃了不辞而别的~。他~跟着王雅楠,像一只偎人的猫,一厢情愿的盼着得到保护。他不知如何应付~边~~隐含~意的人,那些是狼,~阅历丰富的狼,而自己,不是一只刚出来学着觅食的小羊吗?李~提议去一个高档酒楼,科长婉言~绝,说自己人不必~费,点名去了附近一家中档饭店。包间~宽敞,一扇高大的落地窗正对着门,拉开蓝色天鹅绒窗帘,外面梧桐叶子的~端刚刚浮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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