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了班，沙琛前思后想，还是放弃了不辞而别的反抗。他紧跟着王雅楠，像一只偎人的猫，一厢情愿的盼着得到保护。他不知如何应付身边口吻隐含深意的人，那些是狼，经验阅历丰富的狼，而自己，不是一只刚出来学着觅食的小羊吗？李主任提议去一个高档酒楼，科长婉言谢绝，说自己人不必破费，点名去了附近一家中档饭店。

包间挺宽敞，一扇高大的落地窗正对着门，拉开蓝色天鹅绒窗帘，外面梧桐叶子的顶端刚刚浮起黄昏；石膏吊顶，正中悬垂一盏亮闪闪的水晶吊灯，映着四壁米黄色的柔和，地面一层软和的绛紫色地毯；屋子中间一张十人桌，铺着雪白的台布，一应餐具准备停当。

沙琛四下里瞅瞅，实在无法把这里宜人的环境与已经发生和即将发生的社交活动联系起来。宴席常披着雅致堂皇的外衣，与虚伪腐败为伍，那么，人应当由丑陋看到美丽，还是应由美丽看到丑陋呢？许多事物长着两张面孔，通常给人瞧见的当然合乎强势群体的要求，适应社会发展的普遍规律，符合大多数人的道德观和审美观，然而，最能体现那些事物其本质的，却是另一张隐匿在光线背后、使人不察的面孔，这面孔和能在六月的阳光和花香里坦然接受人们注视，神色泰然自若地与纯洁、虔诚、无私、无畏这些个品质并肩而行的那一张截然不同。沙琛想起《镜花缘》里的双面国。

科长主任往里去，诚挚亲切的笑语谁也不含糊，招呼谦让，陆续落座。沙琛挨着王大姐，和科长隔了三个座位，心里安稳下来，左左右右观察着一切。这一切，科长、主任，以及别的那些人，彼此间礼尚往来的客套，你来我往的多象太极拳里的推手。胖子把谄笑和香烟一并敬上，请科长点菜。

世上尽多俗成的规则，就好像一个个小漩涡；而人是水面的叶子，能随漩涡顺着一道儿转，也能沉下去，可甭想反着转，或者飞出去，那不符合逻辑。此时，对于在市面上摸爬滚打了大半辈子，对饭局烂熟于胸的科长来说，半推半就这个窍门，自然深知其详，得心应手。菜一道道陆续上来，沙琛一回回新奇，盘子里看到的和心里联想到的常不一码事，他得制着自己不出丑。想起唯一一次喝酒的经历，他告诫自己要把握住分寸，头一回经历这种场合绝不能丢人。喝酒嘛，脸变作猴屁股那是没辙的事儿，却一定不能瘫了舌头和腿脚，不能让脑子成了糨糊。今天折了面子，日后名声保不齐怎样被人传着**！主任先和科长碰杯见了礼，然后依次序逐个向科里的同事敬酒。入了席之后，李主任胖脸上的笑容更甜的滴出蜜来，也滚动得更加欢快，在科里初见面时的一点客气倏然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没口子的哥长弟短，乍一听满桌子都是他亲人。敬了老杨，小李，再是王大姐，轮到沙琛。

沙琛的嗓子眼赫然被堵住了。对于喝酒，他仅有的交际经验还仅仅是免费送同学一句“生日快乐”。那滚动的笑容使他无所适从，他不知道该几只手举杯，脸上该集合什么表情，对“来，老弟，初次见面……”的话该怎样作答。所有目光在身上汇聚，而他偏不是什么明星，能够喜悦和从容。他觉得自己像一个逃跑的囚犯，被四下里射来的探照灯捆住，能够活动的思想似乎被那团极有韧性的笑和大伙的目光扭住挣扎不得，投进酒里，醉死了。沙琛木然站起来，右手稳住酒杯慢慢伸过去，“叮”，碰一下，瓮声瓮气一声“你好李主任”之后不晓得该说什么，便一口把三两多白酒全灌进去。

窗外的路灯不知何时亮起来。过了七点，月儿探出头来，天色变作昏黄。纬三路的街面和两边的窗子突然间有了生命，猛不丁冒出那么些人那么些灯，看似毫无规律地流动着，发出杂沓的声响，楼房燃起星星点点的光。所有人怔一怔，科长半眯着的眼缝里闪一闪光。主任的反应不比笑容的滚动稍微慢上一些，呵呵一笑，回头对科长道：“老兄你真是强将手下无弱兵啊。瞧这老弟年轻轻的，多爽快！好，舍命陪君子，我也干了！”将杯中酒一饮而尽。两人落座，沙琛茫茫然把身体交还给椅子，如同在一片纷乱中迷了路，失去方向。

沙琛不知怎么回的家。肚子里有一团火。完了，猴屁股脸，软腿软舌头，糨糊脑子。他记不得都说了些什么，反正也捋起袖子，和人称兄道弟，和人操筷子“老虎杠子”地穷比划，附和着男人们谈及女人时暧昧的眼光笑了。饭店何等神奇，一趟进去出来，人变作鬼。他终于逃出来，在马路上假设一条直线，沿直线往前走，回家。前头的槐树没完没了，一棵棵迎面过来，溜到身后去；枝子上一串串白花方才点缀了街道，这光景成了人们竹竿子下的收成，但空气仍是甜丝丝的，只是满地的断枝残叶，东一团西一簇的落花，让人瞅着揪心。沙琛想赶紧的回到家里去，家，永远是最安全的。他想把刚才那一幕丑剧，包括自己在其中添加的污点，从记忆里抹去，又明白这是自欺欺人。名声，自己的名声，必定会在办公室的角落里，在男人和女人嘴里，在厕所和犄角旮旯里，被涂抹，耻笑，践踏，被人当作垃圾，不屑地扫进墙角。这饭局和自己能有什么关系呢？因果起始全和他没着任何瓜葛，怎的要在这场戏里胡混呢？他找不出任何理由和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陌生人较劲，也找不出任何理由放弃尊严，放弃原则，放弃理智。他并没意识到表现出来的正是潜意识里对所受屈辱的反抗，对人们熟视无睹的社会规则的反抗，只不过这点可怜的反抗终究没能拗过对规则的屈服。他屈服于这一切，为的是想别人的眼光打正面来过，诚恳，带着尊重。可尽管即便他这么做了，别人还是要乜斜的，顶多是眼缝里的光，闪了那么一闪。

科长得到好处的猜疑后来得到流言的证实。饭是一定要吃的，办事吃饭合乎情理。沙琛明白了，喝酒有时候是障眼法，是戏。他决定再不受这罪。但这种决定和烟鬼口中的戒烟同样不产生实际效果。因为他没料到日后反而受到科长的“器重”，须常去作陪。科长没指望着他能说出什么得体的话来，紧要的事情是袖里乾坤，剩下的只是过场，完成交易后少不了拉扯交情，为日后继续愉快合作。沙琛的功用便正是在这出戏演完的时候帮忙拉一拉落下的帷幕。得有人干这活儿：喝酒！尽管厌烦，沙琛没拒绝。他拉不下脸。那是科长。有得必有失，他想起一篇文章写了这么一句，‘当你获得一份笑，必有一份哭与之相抵消’。唉，做什么买卖都总要下点儿本钱吧。这是规则。就这么一次次吞下火烧火燎的液体，伴着不时的叫好声。他恨酒！这使他感到自己像是一只表演的猴子。他无论如何想不到能染上酒瘾，话长了，那要从魏仲然说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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