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中两人同班。现今沙琛最记得两件事。一回魏仲然和女生置了气,没处泄愤,扬了扬拳头狠狠一记下去,磨砂玻璃黑板破个大洞,女生花容失色,他老爹赔了四十块钱。另一回和“老肥”濮宇发生口角,魏仲然略去冗长的辩论,依旧是拳头,跟人亮一下子,人就叠着圈儿跌在对面班级的教室里。魏仲然魁梧健壮,而且决不吝啬在人不可理喻的时候,使用武力给人醍醐灌顶。可平日里他又是极和气的,天真的笑容老挂在脸上。别人讲的好像总是可乐话儿,能让他把眼眯起来,眯成一条线。他老是那么人堆儿里笑着,不接大伙儿的话茬儿,这么一来,发言的人必然就弄不清他究竟听懂了没有。他只是那样子,听着,笑着,有时候任别人挪揄几句,还是听和笑。对于慷慨激昂的指责和咒骂,他收进耳朵里,象评书或是相声什么的,眼瞅着人唾沫星子飞过来,却**快活的笑容,好像看一件很有趣的物什,还跟自己没多大关系。他是当事人,却更象旁观者。可极偶然的,就一件毫不起眼的小事情,一句不疼不痒的玩笑话,不知怎的会无端端发作。他面上的表情常是晴朗的,可就像夏天的雨云,马上能遮住天空,生出雷电。而沙琛不怕魏仲然,一点儿不。魏仲然不是猛兽。对于人们偏偏喜闻乐见的庸俗、低级趣味的东西,魏仲然比沙琛多出的是冲动,以及付出具有现实意义的反对,有时这种反对因着力量显得更美,或者说更实用。沙琛能从那张显得憨厚的笑脸,和眯成线的眼睛,这些的后面,清清地看到自己身上某种品质。魏仲然的笑容和眼睛像是一面镜子,沙琛总不致怕了自己。
两人在一起的时候,假如在学校门口,窄窄的卫生路,或是栽有一溜儿大半个人高的桂花树的康复前街,都种在路北边儿人行道上,间隔参差不齐,虽谈不上园林里“双桂留芳”那么讲究,每年端午前后,倒也将小巷染得清香宜人。慢慢散步之时,俩人会朝前面踢一块小石子或纸团儿,或是一个空易拉罐,一人一脚替着,能走出好远,直到同时感到厌倦;假如在操场的草坪闲坐,常一人摘一根茎子长长的狗尾巴草,在指间捻转着。语言在两人中间,常是多余的。他们有默契,思想和感受从嘴里说出来,一定会带上先天的疾病!虽有默契,少不了偶尔起些争执,平淡宽容、轻声细语的争执。他们能打对方的角度去考虑问题,只要是有道理,合乎逻辑的,彼此都不求把对方压制和贬低。不同的观点各自保留。他们彼此尊重,无论作为心有灵犀的朋友,还是作为思想辩论的对手。他们的身体总是保持距离的。无论男人还是女人,距离都给人美感。勾肩搭背并不能真的说明亲密无间,这一点,两人不谋而合。
沙琛在身边时,魏仲然的笑容好像黄昏的阳光,亮里透着一抹子黯淡。平日的绚烂是给别人瞧的,得用这种绚烂遮在脸上,好挡去令人心烦的打扰。自家的门从不为喘着臭味儿的尸体打开!他要安安静静地想事情。可窗外的世界老是闹哄哄的,一片杂音,杂音!这是在受苦刑!天空阴霾的时候,起风,下雨,或落雪,他的笑容,这点最后的阳光,也会在乌蒙蒙的云层下面熄灭。胸口堵着东西,要他费心思琢磨那是什么。他的思想好像不停转动的风扇叶子,一圈一圈地转,却不能把笼罩那东西的一团雾气吹散开,好见到它的本来面目。思考总是无疾而终,因为打扇叶里卷出来的风总是虚无或徒劳的,吹不出新鲜,吹不去现实的论调,现实,连丑的臭的都是现实。心头的郁积不好用语言总结,自然无从排遣。他爱和沙琛在一起,很多时候,沙琛是另一个自己,同样受到感染,同样要琢磨,同样不能得出结果,也同样得不到宣泄。很有趣,两人心里各有一份负担,但合在一起,再分摊开来,重量轻了一半!为此,魏仲然真心的笑了。
魏仲然家就在学校后面的街上。到那院子里去,先要经过一条长而窄的、不起眼的小胡同,像个瓶子,细长嘴儿大肚子,走上半支烟的功夫就能到瓶底。底部一栋楼,最西边一个门洞,他家在三楼和四楼各有一套两室一厅的房子。父母都是教师,五十年代的大学生。另外有个小两岁的妹妹,叽叽喳喳小鸟儿一般的魏青;小四岁的弟弟,寡言少语的魏杰。学生时代,沙琛常去。魏仲然的父亲魏远山先生任何时候一概是儒雅的,客客气气地微笑和表示欢迎,似乎把沙琛当作朋友交谈。有隔阂的两代人能做到这样该多好,沙琛认为身上那点儿叛逆,通通是父母用永无止息的絮叨、叮咛、告诫种出来的,没成想,一番埋头耕耘,地里最茁壮的反倒是野草。他羡慕魏仲然有朋友般的父母。可时间长了,隐隐约约的老感觉有地方不对劲儿,在这个一团和气,平静,一切看上去都是有条不紊的家庭里,说不准魏仲然和父母之间存在着一种什么东西,一种隐疾,使彼此间产生距离,对,他想到了,是距离,不仅仅是普通意义上的时代、年龄和文化的种种差异所造成的代沟。是远远的,心的距离。一大家子,言谈举止,都是相互小心和客气的。小心和客气!在一个家庭里,和最亲近的人!他看到魏仲然连同他的父母,脸上的笑容是一样样的那么绚烂。沙琛不由自主地打一个寒战。爹妈呵斥,孩子顶嘴,屁股和巴掌讨价还价、屈从与抵抗,才正常鲜活、有血有肉。他想不通,一个连摆设都显得彬彬有礼的家里,怎样把最亲密的血缘关系小心客气地维持下去?可是,他们做到了。
沙琛这种感觉的消失,是直至后来魏仲然中专毕业后开了个小文具店,吃住在店里,沙琛再没去过那个客气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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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沙琛头一回和林之曦碰面儿的时候,就出了丑。那是六月天的一个当晚,周末。沙琛和魏仲然约好在文具店见面。~了班,沙琛先往家里去个~,告诉~亲不回去吃饭了,然后骑自行车沿金~路悠悠转转,过了大石桥向伊河路走。时间还早,瞅一~表,刚六点过几分。不着急。他一向乐于多看看路~的景,花木,楼房,形形色色来去匆匆的人。人们为了各自的事业前途奔~劳碌,没准儿他们自个儿也~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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