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琛头一回和林之曦碰面儿的时候，就出了丑。

那是六月天的一个当晚，周末。沙琛和魏仲然约好在文具店见面。下了班，沙琛先往家里去个电话，告诉母亲不回去吃饭了，然后骑自行车沿金水路悠悠转转，过了大石桥向伊河路走。

时间还早，瞅一下表，刚六点过几分。不着急。他一向乐于多看看路上的景，花木，楼房，形形色色来去匆匆的人。人们为了各自的事业前途奔波劳碌，没准儿他们自个儿也弄不明白真正需要什么。时代和社会的车轮向前滚动，只能闭着眼跟着向前滚动，按照某种节奏和频率。他们怕被遗弃，停不下。人，只是这轮子上一颗那么小的钉，不死死地钉在轮子上，就要被轮子碾进土里去。眼前的纷纷扰扰，一枯一荣，是真实的动态的，然而对于沙琛来说，又是一幅画，静态的画。他能进得去，和里面每一个元素产生联系，如果他愿意的话，与人说话和接触，能体会到那些个滋味儿，是非恩怨、悲欢离合。这时候，瞳中的一切都是那么鲜活有声、色泽明艳。他又能出得来，立在画框的远处，冷冷瞧着。画中的是谁，都没多大区别，也和他没什么关系，只是一些黯淡灰沉的线条，或是小点儿，在巧合的时空里，和他的视线有一个短暂的重迭。他懂得，这些转瞬即逝的东西，无论画里画外的，都不能永恒，最终是死亡，灭亡，包括自己。沙琛是悲观的，却不颓废。他不许自个儿陷入一种毫无意义的感伤，好像水面上一片落叶，随着漩涡打转儿，转着转着便沉没下去。那是和自己过不去。至少，在那片叶子凋落之前，还有春天，还有阳光。所以，他更愿意欣赏这幅画，即便立在画的外面，也暖暖地，去感受画里的人情。

天还白着，但已依稀浮起昏黄。日头向西边缓缓沉下去，尽最后的力，把光线抛出去再远些，再亮些。沙琛往远处看了看，想不多久，一重重一幕幕的火烧云会把那一方青天点燃，蒸腾，变得红彤彤的，而太阳也将无声无息地，在最远的那一片绛紫色后面悄逝。周末傍晚的街道是兴奋和禁不住有些势利的，它不断驱赶着吞没着，那些苦了一天、灰头土脸疲惫懒散的饥饿的**，将他们的影子，他们的夜晚，连同他们暂时的纾缓，暗暗地，锁在路两边一盏盏燃起的灯后面的窗户里；又忽然一转眼的，四下里撒星星点点的颜色，是数不尽的精神体面的姑娘和小伙子们，不晓得原先哪里藏掖着，现今雨后春笋一样，活蹦乱跳，裹着那么新鲜可人的彩色，一股脑在地上冒出来。有伴儿的，没伴儿的，成双结对，三五成群，并着肩，扯着手，满世界的炫花了人的眼。是啊，这是一个周末。沙琛经过这些街道的时候，并没有格外地把注意力置在谁身上。他顶喜欢透过翠绿的树叶子，望一望天空，喜欢看天上游弋的鸽子，车子向前走，绿叶儿向后退，而视线，思想，浮在上面的高处，在天空中，在悠扬的鸽哨里，在一片风中飘舞的白羽上。这时身体不存在了！他感觉心也能从腔子里蹦出来，随着鸟儿们一道儿，在一片辽阔里自由飞翔。自由和释放！再没有比这个更合理有力的理由，使人们弃绝奴性，砸碎欲望的枷锁了，他想，如果一个人时常把目光投向天空的深处去，那么心胸也一定会是坦然和宽广的。因为人总要归向那里，心也只有在那里，才能摆脱世俗的困扰。

伊河路上许多人家。沙琛象平常一样，左左右右往两边看那些密密麻麻的窗子。所有旁人的故事，合起来就是一本书，而大街小巷的每一扇窗子里发生的，是这书上一页。他爱琢磨。琢磨故事里映出的道理，还有人性。他自己没什么动人曲折、值得回忆或是深深叹息的故事，页子里还大多只是空白。他终究要在纸上留下痕迹，但在那之前，得用心看和听，得想明白好些个事情。他要郑重地写每一笔，合乎自己的道道儿，不能随波逐流，也不能率性和轻浮。要对得住偶然来世上这一遭。小窗子们都是紧锁着的，要么窗帘拉得严严实实，能把所有不安全不善意、令人难堪的叨扰和好奇心拦在外面。然而沙琛并没有丝毫好奇。对那些窗子，他的态度表情和对街上那幅动的也是静的画儿是相同的。窗子不也是画中的工笔么？他不期望着走进去，而是愿意还那样，远远地看和听，甚至凭借着想象就能猜出里面大概会有些什么，人的命运，挣扎，酸甜苦辣，欢乐与泪水，在每一扇窗子的后面隐藏，凝结、融合。沙琛不愿任由一种对自己不具有实际意义的人的悲喜，捉弄自己的情绪。一个善良的人能付出同情和祝福，但也要使心境如同无风不澜的湖面，或夜间的桦树林子那样，安宁，平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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