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灯在弥漫着黑暗的街道上越亮了。光亮，把一切有形的物事，房子、树和人，都给安上一道影子，在地上拖得老长。晚间起了风，微薄地摇动着夜色，摇动着法国梧桐的叶子，摇动着人松弛下来的心。天凉快下来，几个小时前的燠热不知觉间没了音讯，仿佛和风有过约定：我去，你来。三三两两的，夜幕下面，人们打一个个院子里出来，散步的，遛狗的，压马路的，和吆喝着买卖的小贩砍价的，在烧烤摊儿前解个馋的，纷纷在窗子前过一回。桌上热闹的紧，沙琛却挨着窗，手托着腮帮走了神儿。他把这动的活的画收进眼里去。这就是生活，他想，这也是一种抗争，甭管什么时候人总得有股子心气儿，搭上点时间，用那么点淡淡的闲情，向贫穷辛劳欺侮和痛苦昂起头！沙琛望望路灯。只有经历了在黑暗中摸索和曾经跌倒的人，才能真正感激这些光亮。他们要向前走，要看清路，要避开坑洼障碍脏东西。灯，在人看得清路的时候总是沉默的，可一旦闪亮，便是令那些在黑暗中犹豫和徘徊着的人勇敢起来的信念！

快乐，在魏仲然的嘴角和林之曦的眉目之间吐放。年轻的人们总有千万个理由无端地快乐。尽管他们并不真正清楚这快乐打哪儿来和为什么。窗外这幅画里，陌生的过客，叶子上的风，路灯柔和的光，地面拖曳的影子，是那样平凡，在快乐着的人们的眼里来去无痕，就好像天上偶尔划过的流星，既不绚烂，又是一般迅疾的逝于黑暗。外面不停晃悠的影子的头顶上亮着一连串昏黄的灯点儿，他们的心装不下。他们想不到那无边的强有力的黑暗竟然对这些小灯点儿和小灯点儿所点缀的画妥协！屋里边的光线太炽烈了，如同年轻的炽烈的情绪，迷了人的眼，人的心。

沙琛放下了让人不舒服的心思，他不愿老把一腔无法启齿的心思向酒菜和夜色找遮掩。是的，就这样吧，景色远远地欣赏更美些。再者，仲然很快乐。

望着林之曦泛起酡红的双颊，弯弯的眉眼，耳朵里萦绕着她脆生生的说笑声，魏仲然的心醉了。过于快乐使他丧失了观察力和判断力，以至于完全忽略了另外两人稍纵即逝的异样。沙琛这小子还那副德行，一见女人就犯傻，连个话都说不囫囵了。也难怪，林子多美啊。他暗笑着沙琛，心里又起些愁，唉，只是好几年了，还是越不过同学之谊朋友之谊这道界限。她和自己是挺近乎，可似乎总有意保持着距离，一旦话题敏感些，她会使出顶俏皮的态度，笑着躲开，真拿她没一点办法。怎么着能再往前走一步呢？

林之曦脆生生地笑，一面保持着女性的矜持。然而她的心思一面躲在长长的睫毛后面观察两个男人。男人，吃人的膈应人的，她见得多，狼和苍蝇没多大区别，都是为块儿肉！但她愿意身边簇拥着爱慕和赞美。她相信自己能够洁身自好。眼前这两个男人是一点不招人厌的。魏仲然的情感很真挚，他的表演也让她觉着很开心；而沙琛则像个大孩子，是干干净净质朴青涩的，却又叫人捉摸不透。他的眼神清亮亮的，显得有些倔强，好象总想在事情的背后看到什么别的；人家侃侃而谈的时候，他时常绷紧嘴角不言语，一丝过分和俗气的话可也出不来。他心里有主意。这是怎样一个人呢？不管怎样，林之曦愿和他们处在一起。他们年轻，单纯，能在风和阳光里憧憬，能在山水花鸟间喜悦，能在心里插上翅膀，穿过木石之所，穿过权欲和物质的网子。污水坑和黑暗还沾不上他们的脚底去。

不知曾有多少人叹息过，快乐的时光总是极为短暂的。不知不觉近十点了。林之曦一直注意着时间，父亲去世得早，母亲多病，所以她不放心母亲一个人在家，便说想早些回去。魏仲然一拍脑袋说，“对对对，伯母身体不好，你是该早点回去照顾她。来日方长，咱有的是机会见面。”他唤来服务员结了帐，三人出了饭店，他说，“这样，沙琛你从桐柏路走吧，我送林子回家去，咱们不顺路。记得闲了给我电话啊。”相互道过别，便散了。

瞧两人背影去得远了，沙琛推车子一步步沿着政四街漫无目的地走着。他并没有象魏仲然说的，向南从桐柏路走，而是向西去。向西就要到建设路口了，而他的家是在相隔两个行政区的大南边儿。天还早，他不想回家，只想独自静静待会儿。一入夜，温度骤然降下来。微风徐徐，自远而近，在国槐缓缓摇动的枝叶间翻着滚儿，在让人心焦的蝉鸣中穿掠过，轻飘飘地抚触肌肤，使人渐渐起些凉意。这当晚了，建设路和政四街的交叉口依旧灯火通明，车辆行人川流不息。沙琛能看到许许多多不同的心情和目的在街道上穿梭，无论一肚子酒肉、驾驶豪华汽车呼啸而过的有钱人；还是双目无神一脸沧桑、脖颈鼓胀着青筋拉一架子车钢筋的苦力。只有他不知道该往哪里去。和眼前的喧嚣相比起来，远方深邃的夜空下高大而模糊的建筑物倒像是在一片看不见听不着的黑魆魆的沉谧里，睡着了。路边几个饭店出着地摊，招引了不少向周末索取闲情的人，路灯和树影下，繁华边儿，把黑暗和光明，还有一阵阵消解了天气施加给人的烦闷的凉爽，拿来下酒。沙琛的耳朵引着眼睛到一张张矮桌去。有几桌光膀儿的汉子正精神抖擞，把身体里每一分多余和憋屈的活气儿‘五魁首，六六顺’的吼出来，一地花生壳毛豆皮所铺垫的，每个杯子中的液体所浸泡的，脸庞熏染的醉红色所描摹的，除了快意之外，没别的。周末，沙琛叹口气。林之曦走了，可她红润的面颊、浮在酒窝里的轻浅的笑意却依然在眼前飘来荡去。他想忘记她，因为她是别人天空里飞翔的鸟儿，或照亮另一个世界的阳光，而对于自己，则仅仅是一张时间拍摄的照片，不能延续过去也不能构成将来。虚空啊，他想，这一切都是虚空。他大力摇摇头要把她的影子赶走，可脑中的念想偏偏就像水中的杂质，摇晃并不能使那些杂质和水分离，正相反，因此，水更加浑浊了。

一场相聚到末了总是要曲终人散的。至于结局，当许多年后往昔的青年被岁月漂白了发绺，在落日余晖里沉湎往事的时候，皆大欢喜和不欢而散最后能有多大分别，多少遗憾呢？这个人生中小小的插曲只是他们各自不同的命运中相互重叠的影罢了。命运，这兴许是唯一的解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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