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头一高天艮原是小可怜

20世纪60年代初。

豫东平原。

黄河故道。

黄水留下一片片白茫茫的贫瘠沙碱地，俗称“老碱壳”。星星点点的弯脖子老枣树与其说是装点大地，倒不如说是在丑化原野增强悲凉感。那田地里的庄稼没有草盛，单说这平原的草，那可是一绝，品种繁多，生命力旺盛。什么“咪咪蒿”、“灰灰菜”、“梭梭草”、“涩拉秧”、“刺刺牙”、“猫耳眼”、“老牛拽”、“猪耳朵棵”、“面条儿秧”…………

打钟出工，日出而作。还是大队小队生产组，黄土坝子村的东头，一户姓高的人家，精壮汉子高林，上有老父母，下有两子一女，小儿子刚刚八个月，在娘怀里还哇哇地哭呢！

一天中午，空气焦热。高林的妻子一手携着吃着奶的小儿子，一手向锅里放嫩玉米棒。七岁半的女儿号哭着从田里往家跑，还没到家门就喊：“娘，娘呀！爹死了，我哥也死了……”

正做饭的妇人（高天艮无限凄楚地盯着他的母亲）停住了手里的活慌忙走出门对女儿嚷道：“死丫头！哪有自个儿咒自个儿的？”但见女儿丢魂失魄的模样后改口问：“别急慌，妞，说说咋回事？”

“俺爹俺哥被惊了的马踩死了，呜呜呜……真的，娘，真的就在回来的路上，被人抬着唻！”

母女两个小跑着去路上看，一群好邻居抬着高林和他大儿子的尸体一路拥来。一老汉和一婆婆（高天艮知道这是爷爷、奶奶）哭天抢地，叫儿喊孙，号啕凄厉，泪下如洪。

妇人傻呆呆地走到近前，看见父子俩一个一脸污泥，一个头上有血窟窿、两眼暴凸。战兢兢地用手摸摸丈夫又摸摸儿子，没有流下来眼泪，只是“天啊”一声便两眼一翻直挺挺地倒了下去，小儿子离开母亲的怀抱甩出老远……

小丫头哭着拾起弟弟，见弟弟已鼻口出血不出声了。

俗话说“儿是母亲的心头肉，夫是妇的天”，妇人一躺三天不省人事。

大队小队干部急匆匆开会谈帮助，先别忙着问原因。下葬了父子两人第八天上，小院里又出一口棺。全村老少无不落泪，这一家三口死得真让人疼！

原来原因很简单：生产队里运输的马车在休息时没有把马缰绳系上，几个孩子好奇去看，就有两个小男孩儿，一个是高林的大小子一个是孟家的小子，胆子大，上车策马，马车载着两个八九岁的男孩子飞奔而去。开始他们俩还以为自己了不起，像会飞一样，渐渐地坐也坐不住、趴也趴不稳了，他们害怕起来，接着孟家小子大哭，哭声惊醒了休息的高林，一看情形心头发冷，“这两个娃娃的命可难保全啊！”哪敢多想，也容不得发愣，一个箭步窜到车前拼命去勒奔马，那马已吃生人鞭打，又见有生人来拦惊起前蹄又趵又咬，一蹄子正踏在高林的脑门上，霎时间血流如注，马车碾过他的身体继续**地向前冲去，飞行不远一个颠簸，两个孩子一前一后飞离了车子，后面的孟家小子跌断了一条腿，高林家的大小子随马车栽进了烂泥塘。

“杜鹃啼血猿哀鸣”，也比不上高家小院里传出的悲泣声。

小丫头搂着弟弟睡在草垫子上还流着泪。

老汉泪流纵横蹲坐在地上一直抽烟。

老婆婆倒卧在地手拍着地哭，哭罢儿子、媳妇再哭孙子，一声声高来一声声低…………人常说“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如今怎么变了天地？成了善良的遭不幸，为恶的享太平？高家祖祖辈辈庄稼汉，规规矩矩老好人，就这么眨眼间人亡家散，只留下这农家小院里的老的老来小的小。

高天艮看到这里放声大哭，两眼泪水哗哗地流。

“小不点儿！小不点儿！那些事情都过去了。回顾过去咱是为了珍视今天，以利更好地开创明天。我知道你是人生悲剧中最具悲剧色彩的主人公，可你现在不是一切都好了吗？将来会更好！‘不经一番寒彻骨，哪得梅花扑鼻香？’‘若不经风雨，哪能见彩虹？’你要不想看咱就不看了！忘掉过去。”达灵小姐在用嘴巴抚mo着他，柔声哄着说。

“不！忘掉过去的人就是毁灭了自己。我是追念亲人、伤心命苦不自觉地哭！有些事需要忘，有些事不能忘。对我来说‘天长地久有时尽，此痛绵绵无绝期！’我没事儿，达灵小姐！我接着看——”

镜头二姐姐不嫁养弟弟

“有温暖融解心冰碎裂如歌，

有感激催开花朵绽放成河。”

高林那可怜的二小子取名叫“小小儿”，那时候农村哪里有什么牛奶饼干来养小儿？大米白面也吃不起。奶奶只好用小砂锅文火煮小米粥餵他，爷爷在鏊子上烙薄饼咀嚼着餵他。每次姐姐把小小儿抱出门外，见到的大婶大嫂们都含着泪解开自己的衣襟……

小小儿不认生，吃过几口就抬头向人家笑笑，知道感谢人呢！

小小儿三岁会走路了，只是歪着脑袋不爱吱声。两只眼睛特别的亮，肚子也显得比别的小孩子大一号，加上细胳膊细腿，看上去太像只青蛙了。

别看黄脸瘦骨头的小小儿整天价不说话，可人们都知道他“精”，他不仅会说、听话，而且心特灵。

姐姐带着小小儿去上学，他竟然呆在教室比谁都乖。

“生活好比针挑土”，苦累辛酸又过去了几个春秋。小小儿上中学了，成绩一直领先，可老师发现他孤僻，喜欢自己玩儿。老师把小小儿叫到办公室问：“高小小，你怎么不爱和同学交朋友呀？”小小儿低下头红了红小瘦脸说：“老师，不是我不愿和同学交朋友，我也羡慕他们欢蹦乱跳、有说有笑，但是……但是，是他们多嫌弃我，说我黄脸小身材是个小不点儿，不愿给我玩儿。所以……所以我也不喜欢他们那样傲慢无礼！”

“哦？……老师会帮助你，让他们给你玩儿好吗？”

“……那，当然好！谢谢老师！”

果然，过了几天有好多同学来找小小儿讨论问题、询问字词、请教作业等。从此小小儿变得爱劳动多劳动，课下帮助同学、课堂上积极发言。老师更喜欢，同学们更友爱，小小儿的心情开朗了，成绩进步更快了。

只是当时生产队劳动挣工分，小小儿家劳力少工分少，分粮分菜怎么也吃不饱。黄脸小小儿常常在小河边捉鱼、荒地里寻瓜。一天课堂上语文老师让仿写句子“月儿弯弯像小船”，同学们有的说“月儿弯弯像镰刀”，有说“月儿圆圆像玉盘”，小小儿说“月牙儿弯弯像豆荚”，他的同桌拿来大声读，同学们嬉笑着问：“高小小你饿了？”

爷爷老了，奶奶老了，姐姐不能再上学了。

小小儿初中、高中一路领先，科科名列前茅，这样年就要参加高考了。日夜奋战，焚膏以继晷，小小儿以全校第一名的总成绩通过了预考。可是，就在这冲刺大学的关键时刻，小小儿那如灯油耗尽的爷爷撒手人寰赴天堂而去。小小儿哭昏哭醒睡了三天。走进课堂还没定下心神，高考就到了眼前。收拾行李去赶考，却见奶奶含着微笑闭了眼。“啊……我高小小命中多舛运气好惨！”这下小小儿病倒了，误了高考不可怨，小小儿只想着亲人们一个个离去，可苦了姐姐！姐姐舍不得小小儿一个人，为养小小儿反复比较细琢磨，最后决定不嫁。

小小儿一个人行走在小河岸的土路上，心事都想了一百遍——“姐姐有心上人，虎儿哥虽然脚有点儿跛，那是摔坏的，但他人勤心善，仍是一个男子汉。我不能让姐姐为我而再失去她和孟虎儿的一生幸福。我高中毕业了，能独立了，决定不再上学，回家来一边劳动一边学习一项手艺去，就学木工做沙发、门窗、橱柜等家具吧。”

回到家吞吞吐吐地向姐姐说了，可没想到姐姐双眼流泪黑了脸：“咱高家就剩你这根苗，你也是一块读书的料，你考不上大学姐姐就不嫁人了，那样会对不起咱死去的爷爷奶奶、爹和娘、还有咱哥。”

“姐姐，你为了我迟迟不嫁，这样我也对不起咱死去的亲人。”

“姐姐无怨无悔，你只有读书考大学，别无出路！”

“我……我不再上学了，我怕了，怕进校门了。姐姐，难道非得考上大学才能有出息吗？”

“别的人别的家可能不一定，但咱们家你高小小只有走这条路。”

“不，我不去复读了。”

“你……小小儿……你想气死姐姐是不？那好，你听好了——南庄有一个王傻子你知道吧？冬夏光着头的那个，他有个妹妹长得又水灵又精巧，我见过，个头比我高好多。前天我听说他们父母正找人家换亲，你要是不听姐的话好好去复读考大学，我今天就去托媒人同意换亲，用我给你换来一个俊媳妇，也让咱爹娘九泉下放心了。就不要管我守着一个傻瓜怎么过活如何苦一辈子了。”

“不不不，姐姐姐姐，你不能怎么做。我不要什么俊媳妇，我宁愿不要媳妇也不能让你嫁给一个傻子。我知道虎儿哥在死心塌地地等着你。”

“别瞎扯！你就说你去不去复读考大学吧？”

“我……”

姐姐起身就走，小小儿忙拉住姐姐说：“我答应我答应，姐姐，我一定考上大学！”

“……这才是我的好弟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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