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夏天，碧波十四岁。她的生活像一团废墟，伴随着浑噩与贫穷，丑陋与鄙夷，她时常望着初升的太阳发呆，她为这样的明天在沮丧中麻木。

她要随母亲去一座遥远的小岛，因为那里居住着她的外婆。这是位于马来西亚最北端一个叫普吉岛的地方，是一个华人聚居岛，是她从未去过的地方，而外婆是她未曾见过的人，可是，普吉岛是母亲出生的地方，外婆是他们唯一的亲人。人在走投无路的时候，总会想到有母亲在的故乡。故乡、母亲、生活的出口竟然是曾经奋力挣脱的原点。

一、母亲的回归

经过海上一天一夜的漂泊，碧波随母亲踏上了这个于她而言还很陌生的地方。小岛还处在凌晨微黑的寂静中，远处偶尔传来公鸡打鸣的声音，母亲低头不语，熟悉地穿梭在弄堂里的石板小路上。终于，在一家店铺前，母亲停住了脚步，借着黎明的微光，碧波看到了陈旧的门扁上写着“阿兰小吃店”。屋内有灯光，主人已经起早准备做生意。母亲上前“砰砰”敲门，碧波拎着大包胆怯地藏在后面，很快，屋里便传来一阵虽有些苍老但依然洪亮的声音：“来了，来了，这么早，吃饱了急着去娶海龙王的女儿啊！”咯吱一声，一个穿着干净的渔家衣装、挽着利落的发髻的小巧的老妇人打开了两扇木门，碧波看到她因惊讶而泛起亮光的眼睛，但随即她便平复下来，不屑地一扭头，走进了屋里。她不欢迎他们，但门没有关上。碧波的母亲也就毫不客气地走了进去，径直咚咚咚地上了楼，不假思索地推开一扇房门，把包搁在**便忙着收拾东西，带来的衣服被熟悉地塞到一格一格的抽屉里，好像，她一直是这个房间的主人。碧波陌生地张望着屋内的一切，粉红色的床单，椭圆的大镜子，亮丽的贴画，这是一间姑娘的闺房，家具样式不新但很干净，像是刚刚擦拭过。

在楼下一阵砰砰嗙嗙的碗碟碰撞声中，传来那位老人的声音：“还回来呀，还记得回家的路呀，有本事一辈子别回来，你还记着你这个等死的阿妈呀！”声音里积蓄了多年的委屈与哀怨，碧波的母亲默默地收拾着衣物，早已含在眼中的泪水在这时一滴滴淌了下来，也许她原本想沉默的，可是终于还是忍不住，话语随着激烈的情绪一句句迸射出来：“当初是你赶我走的，是你让我一辈子别回来，你以为我想回来啊！可是我回来了，我没骨气，谁让他死了呢，我就愿意嫁个水手，我就想到外面去，我不后悔，我只怪自己命不好。……现在，他死了，我跟你一样了，你高兴了。”碧波的母亲嚎啕着，碧波从未见母亲这样过，日子很艰难，没有人帮他们，碧波的母亲脾气越来越坏，她摔东西，她骂碧波，可她从来没有大声哭过，碧波在心里恨过她，可现在，碧波很难过，为她难过。时间一秒秒过去，楼上是母亲渐渐低去的呜咽声，而楼下却是死一般的沉静，碧波小心地安置着她的书，生怕弄出一点动静。

太阳升起来了，一缕阳光照射到屋内，街上的店铺陆续开门，人渐渐多起来。

“阿兰，家里来人了？我听到早上有动静呢”。

“是啊，女儿跟外孙女回来了。”

“是吗，这可是大好事，待会儿我可要去你那喝茶。”

“好啊，好啊，见见我的外孙女，长得可高了”。

碧波听到外婆跟对面老板娘的寒暄声。这时，她的母亲也擦干眼泪走到楼下，和外婆彼此默默地搬挪着桌椅，准备一天生意的开张。店里生意很好，客人大多是跑船的水手，他们一声声“吉祥嫂”的叫着，点着自己要吃的东西，外婆便大声地朝后屋的母亲传告着菜名，人们也便恭喜着她女儿的回来。

碧波在嘈杂和忙碌中感到局促，她还不知道自己能做些什么，于是，她偷偷溜了出去，糊里糊涂摸去了海边。父亲去世后，她和母亲便远离了海，今天，当她又一次面对活生生的海时，那吞噬过父亲生命的海水，让她感到的是不可触碰的咸苦和不可把握的辽远。碧波毫无目的地游荡着，这时一只足球不知从哪里飞过来，落到碧波面前，碧波抬眼望去，原来是一群在沙滩踢球的嬉戏的少年，他们叫喊着示意碧波把球踢回去，碧波不是一个太过矜持的女孩子，她没有多想便抬脚踢球，可是，刹那，随足球一起飞出的是她穿在脚上的那只破旧的但却依然肥大的凉鞋，远处的人群一片大笑，为首的光着肩膀的少年引领他们打起了起哄的口哨，“你别过来了，我们给你扔回去”，少年喊道，随即他命令伙伴赶快去捞，其实，碧波的技术太差了，球和鞋子都被她偏离方向踢到了海水里，碧波的脸火辣辣的，一瘸一拐急忙自己去捡，可是，鞋子已经被那少年的伙伴捡起，并交到他“老大”的手中，那少年嬉笑着把鞋子递给碧波，“为了捡你的鞋子，我们的球被漂走了，你这忙帮的可够大的。”少年打趣道。碧波低头，并不理会他，却发现鞋子已经开胶裂开坏掉了，“哈哈，小姐，不会吧，我们难不成还要陪你双鞋？”碧波的脸烧得更热了，他拿起鞋子朝那个少年的肩膀猛拍一下，“我帮你们踢球，你们还取笑我，你真不道德”。少年捂着肩膀直喊疼，“我就开句玩笑，你怎么就急了，真的，你的鞋子坏掉了，我让他们买双回来还你，你等一下”，可不等他说完，碧波索性把那只鞋子也脱掉，赤脚回头就走，“哎，我有脚踏车，我送你回家也行吧”，可碧波已经走远，抚着火辣辣的被拍出红色印痕的肩膀，少年苦笑：“真是魔女。”

天黑的时候，碧波才回到家，店铺已经早早打烊了，她拧开院子里的水龙头把脚上的泥沙冲洗干净，蹬上一双凉拖来到后屋，饭桌上摆着丰盛的饭菜，母亲和外婆坐在桌旁，是在等她，她轻轻坐了下来，不敢抬头，但她感觉到了外婆严厉的目光，“你是个姑娘家，不要到处乱跑，太阳一下山，就要记得回家，明天我带你去学校，不要落下功课，吃饭，睡觉，早上早起！”这简洁的教训里是外婆严厉的关爱，碧波莫名其妙怕这个娇小的老人，这怕渐渐弥散心灵的是尊重和亲赖，一块鲜嫩的海鲜夹到碧波的碗里，碧波看到一双苍老的手。

第二天，碧波一早就起来了，她早已养成这样的习惯，在外面的城市，她每天五点就起床，送完牛奶再去上学。碧波蹑手蹑脚走下楼去，她看见厨房的灯已经亮了，外婆正在准备一天的生意，她伸手要去帮忙。“哎，你不要动这些东西，你的手是用来写字的，怎么能动这些粗东西呢，你妈妈的手年轻时细嫩得很，就是我养护的好，我从不让她动这些粗东西，拿她当宝贝养”。碧波缩回了手，她知道外婆的话一经说出，便要不容质疑地遵守，这个小巧的老人，从干脆的话语，坚定的眼神中透漏着一种不可琢磨的威严。“你起来那么早干嘛呢，到时我自然记得叫你，我还不老。”她边说边忙碌着，手脚利落的很。“水热了，去洗脸吧”，碧波嗯了一声，乖乖照做，虽然这是有生以来第一次来到外婆的小岛，可是她开始觉得这里很亲切，她打心眼里愿意亲近这个严厉的老人。很快，外婆便将一碗滚烫的荷包蛋端到了碧波面前，“我不管你爱不爱吃，都要吃掉，多吃蛋，脑瓜才灵光，才能把书读好”。看着外婆那有些倔强甚至是霸道的微微上怒的嘴角，碧波的眼中泛起了泪光。这种关怀，是碧波之前从未感受到过的。

吃完早饭，碧波便随外婆到学校去，外婆走路很快，碧波紧盯着她的发髻跟在后面，那发髻梳理得整整齐齐，很明亮，仿佛能驱散碧波的孤独。外婆每走一段，便会停下来看碧波跟上没有。“你外公去世的早，我一个女人事事靠自己，风风火火惯了，走路太快，别人都说我不像女人了，习惯啦，改不了了，你要跟上外婆啊”。出了弄堂，她们要走一段很长的柏油马路，外婆说这是从岛的最东端走到最西端。约摸走了一个小时，碧波看到了一座座漂亮宏伟的建筑。东端和西端只用一条简单平直的马路连接起来，可东面净是渔家的小船，喜欢光着脚丫戴斗笠的渔家人，而西面有漂亮的洋楼，驶出港湾的巨轮，跟外面的城市没有什么不同。碧波知道，一条马路其实连接不起两个世界。

终于来到了学校，这是一个绿树成荫宽敞明亮的西式建筑风格的学校，可碧波没有感到新鲜和兴奋，虽然她在原来的城市也没有见到过这样漂亮的建筑，可是里面的人和内容让她提不起兴趣，走到哪都一样，人群都是势利的，而她是被鄙夷的丑小鸭。“岛上就这么一所中学，是这边工厂有钱的大老板出钱建的，那人心肠好，东边西边的孩子都能在这读书，专门请了黄头发的外国人教说英语呢”。外婆很兴奋。“你看好，哪边是初中二年级，阿婆记得你是14岁，应该读这个年级，一问你阿妈，果真是呢，我就知道我是不会弄错的”。外婆很得意。“外婆，这边是”。“你这孩子怎么不早说呢，差点就走过了”，外婆似乎有些紧张，赶忙整理了一下头发，很小心地敲了一下门。门开了，是个年轻的女老师，她似乎很惊愕，她肯定很少见过一身渔家装束的老妇人，也可能她去东面参观过，可是真的有渔家人站在这样的建筑里时，她肯定有点措手不及的不适应。而她的身后，是一群同样好奇的稚气的但已显露青春的脸庞。“请问，你？”“哦，是明哥，是杨德明先生让我们过来的，本来说让孩子直接过来的，但我不放心，就一起跟过来了，他说一切都安排好了”。“是的，是的，我知道，快进来吧”。年轻的老师顿时亲切起来。她抚着碧波的肩头，把碧波带到后两排的一个座位上，碧波个子很高。“你叫什么名字”？“苏碧波”。“碧波，碧蓝的波涛对吧，你的父母肯定都很喜欢海”碧波从未认真想过自己的名字，经她这么一说，她才意识到当水手的父亲给予她这个名字是用了心思的。其实碧波对父亲的印象并不深刻，当水手的父亲一年回家不过两三次，当他被大海吞噬时碧波也不过十岁。在老师的介绍下，那群年轻的孩子的目光都转向了她，那目光中有些许的好奇和疑问，也许他们不明白杨老先生介绍来的新同学怎么是这样的打扮：她的牛仔裤已经磨得发白了，那种破旧一眼就能看得出不是时髦的跟风，她的肥大的白色棉布衬衫有些地方已经抽线了，特别是那双劣质的黑色海绵底凉鞋分明已经坏掉了，却生硬地被缝合起来继续踩在脚上。她高高的个子，但总爱低头，很长的头发，但太枯黄，分两边搭在胸前像极了两条被饿死的黄毛虫，她与这个班级里的女生坐在一起，是那样扎眼的不协调。

碧波胡乱把书包塞进抽屉里，她抬头看见外婆还站在门口，正微笑着看着她，她朝碧波点点头转身走了，碧波又重新感到孤独和寂寞。就在老师走上讲台正要重新讲课的刹那，一个快速的身影走进了教室，没有报告和迟到的解释，不去正视老师的目光，在同学的注目下是那样的桀骜淡漠，他旁无其他的径直坐到自己的座位上，他就坐在碧波的侧前方，可是，碧波，这个新到的陌生人却丝毫没有一点边角被收入他的的眼睑，他在耍酷，碧波想，可是却又好像看不到一丝表演的拙涩，这是个英俊的男生，他透明的皮肤是那样的干净，仿佛空气都会污染了他，他的气息是独特的，棱角分明的脸庞似乎要把这个世界隔离开来，他那张美好的脸庞，似乎能让所有不美好的事物汗颜远离，他拥有这个世界上能让人产生距离的美感。碧波，只在一瞬间就强烈地感受到了他所散发的气息，她有些惊叹突然见到了这样一个拥有独特气质的人，这种气质，所有的人都会被吸引，远远的被吸引。他穿一条蓝色牛仔裤，一件白色T恤，与碧波几近相同的穿着，确是两个相反的符号，穿着对他来说几乎没有修饰的作用，他坐在碧波前面，碧波却不再敢看他。老师并没有责问他，只是看他坐好就开始讲课，他似乎更是习以为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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