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鸟人

病房。高贵的病情已经稳定，注**安定，安静地睡着了。天笑交了四千元的押金后坐在父亲病床边出神。输液管内药水一滴一滴地流淌着，天笑想，生命太神奇了，父亲这盏破灯怎么就不灭呢？混账。怎么能够希望父亲死呢？天笑想用胡思乱想掩盖跟不跟吴聊的问题，但是越掩饰越混乱，最终什么都混乱了。他闭上眼睛，想起了顺天律师事务所根本不要他，大地法律服务所也差点进不去，如今父亲又生死未卜，自己却无能为力，不由得伤感地流下了眼泪。

大地所最反对吸收天笑的是鸟人，说塘小鱼大必翻塘。头儿也知道天笑会对他构成威胁，但更想用天笑打压鸟人，壮大自己，巩固主任地位。其实从一开始大地所就暗藏杀机，直到以后出事了，天笑才知道一群乞丐争夺一个冷馒头有多么残酷。只是当时，他闷闷不知。

大地所的办公室是一间不足二十平米的门面，就在区法院对面，临街隔着一人行道，道上等距离栽种着榆树，枝繁叶茂互相攀扯着。车来人往，灰尘就着房间后墙的硕大窗户对流，穿堂而过，陨落在窗外一池甸甸的荷叶上，一塘嫩绿便成了苍翠的老绿，苍翠得压抑而伤感。

四张木质办公桌长短不齐，油漆剥落颜色斑斑驳驳的，像上个世纪留下的古董。长期伏案摩擦，面前的那一块桌面像癞子的头顶，光滑发亮。凳子吱呀作响，一刻不停地反抗着人的压迫。

好几次石磊都到了大地所门前，天笑死拉活扯地硬不让他进屋，不过是害怕石磊笑话他的落魄。为此天笑问过同事，为什么不找个像样的地方办公？最门口那位，长相和男性特征一样模糊，爱用鸟人作标点符号，绰号鸟人，不屑一顾地说，解放碑电梯楼高档，你付得起钱吗？鸟人。靠近法院，老百姓打官司方便，鸟人。我们靠的是智力和知识，一支笔几张纸一部电话，足矣。知道不？操，鸟人。

天笑不以为然，智力和知识是根本是内容，外部设施是形式。内容和形式相统一，是常识。宽敞的办公大楼，现代化的设施，不是浪费，是实力，是无形广告。吃不起饭穿不起衣，有知识有能力吗？

办公室进门的位置可以率先接触当事人掠夺案源，先来先占，自然没有高天笑这个新毛头的份。初来乍到，也不好意思去争去抢。他把办公桌放在最里靠后窗的位置，由于大家都往门口挤，里面剩余空间便很大。靠窗的位置也有好处，没有事的时候，可以出神地望着荷塘，想着心事，整天也不受打扰。后来有几次旁边没有纸，高天笑顺手就把电话号码记在了伸进窗户的荷叶上。从此，早上到办公室，高天笑第一件事情就是用隔夜的茶叶擦拭那伸进窗户的荷叶，末了夸张地对着荷叶哈口气方才四平八稳地坐在椅子上，开始一天的等待，等待案子上门，等待别人把钱送到他的衣兜里。滑稽，都二十世纪了他却仍在虔诚地演绎着老掉牙的悲剧，守株待兔。

很久以后天笑正经地当了律师才明白，鸟人的话并不荒唐，很多律师都是一支笔几张纸一部电话，或在寝室或在酒楼茶馆搞定业务，依靠的是办公室之外的东西，所以有律师因此自嘲为经营法律的个体户。

有时天笑无事乱想，鸟人在法庭上，也这样说话，那场面如何呢？忍了很久，天笑终于开口向同事打听，结果他笑弯了腰，鸟人在法庭上不再说鸟人，而是改背毛**语录了。

简陋的硬件，过低的法律素养都可以容忍，天笑无法容忍的是大地所的办案方式。

有一天有个年轻人在外花天酒地，偷情的时侯被妻子抓了现行，提着两人的内衣裤起诉到法院，离婚。年轻人到大地所委托代理人，鸟人还没有问清案情就接连说了三个没问题，还神秘地告诉说，承办法官是我舅子，要怎么的就怎么的。一份委托代理合同不到十五分钟就签下来了。临出门的时候，年轻人还一再说，事情办好了，我不会亏待你的。鸟人把个胸膛拍得当当响，说，没问题。有事你打个电话，我分分钟搞定。真是的，鸟人。

年轻人走后，天笑说，律师不能够大包大揽，就案件结果只能够做预测，不能够有超越法律的承诺。不靠谱的许诺是欺骗。

鸟人白了天笑一眼说，杀猪杀屁股，各有各的刀路。书呆子，鸟人！

就这么一句话噎得天笑差点没有回过气来，他感到羞愧，宛如虎落平阳，一周他再也没有在办公室说过一句话。什么素质呀，真不如去给吴聊当助手！

4伤心

不过，高天笑在大地所也不是一无所获，鸟人的水平也能收取代理费，生活得有滋有味，自己担心生存，真是杞人忧天，添了一份信心，尽管辛酸而揪心。

法律需求决定法律服务，许多简单的道理高天笑直到进入大地所后才豁然明白，豁然如大雨洗尽尘土的门前那行道榆树的绿，彻彻底底的。但这明白也是痛苦的，它以毁灭大学里那粉色的梦为代价。大学那点天地实在太窄，不过也许因为窄所以才美丽神圣，让人充满信心。但是出了校门，融入社会，那窄叫人伤心，伤心得想一头撞死。

大地所的服务对象绝大部分是农民，吧嗒着的叶子烟熏得人头晕，咳咳吐吐的废弃物总让痰盂形同虚设星罗棋布地摆在地面，天笑几次差点呕吐。案件级别属于民间纠纷，多是离婚，打架，继承，邻里矛盾和小型借贷，大多在派出法庭坐在法官的办公桌当头草草结案，很少去法院，中院就更少去了。

这哪像律师？天笑因此而鄙视自己，发现石磊在大学时学好一部民法通则足矣的论断太英明了，花四年学习法律真是浪费，因为眼下这帮家伙根本就不用法律。

面对无数的琐事，琐碎得难以想象，譬如张家的鸡啄了李家的菜，没有机会出名，更没有轰动效应，更不能被所谓的上流社会关注和认同，出头也就没有希望。但是顶着个法律工作者的名声，天笑反倒能够直接上法庭对簿公堂，不用尽做些费力不讨好的下贱事，譬如给人提包倒开水。当事人一样叫他律师，而且嗓门更宏亮，亮得情真意切，天笑热血沸腾，热泪盈眶。

天笑开始还脸红，解释自己还不是律师。有时还得对解释做解释，后来他乏了，遂懒怠解释了。慢慢地应答也顺了口，习惯了。麻雀虽小肝胆俱全，鸡毛蒜皮的矛盾纠葛蕴含着相同的法理，他挥舞着法的快刀，享受着庖丁解牛的酣畅与痛快，虽然只是在针尖大的舞台上。如今吴聊的召唤又让他坐立不安起来，机会难得，也顾虑重重。

高贵缓过气来，出了院，不死不活地在四合院耗着。

日子平凡而庸俗着。

高天笑犹豫着没有直接答应吴聊，还有一个原因，他得先办完手中的王兵大案，大得在大地所让同事眼红。与此同时大地所有一双眼睛，悄悄地盯上了高天笑，发誓要置他于死地，而他却蒙在鼓里。

所谓大案是一起房屋共建合同纠纷，收代理费五千元，天笑得报酬四千二百五十元。法律服务所捆绑分配，报酬福利和社保包干在收入的百分之八十五之内，没有业务收入什么都没有了，多劳多得。近年上面吹风说，随着取得司法资格的人数增多，会逐渐取消法律服务所，所以单位积累发展之类的问题根本不用考虑的，大家临时凑合在一块，散了随时提包走人。

四千二百五十元，也许就是一顿饭，一个寻常的牌局，但在高天笑却有大意义，比归还吴聊借款更大的意义。生活中，钱有时候不是钱，是尊严。正如滨江路上的树，从淹没线下抢救的，记录着一段历史，已经不是树，是一种见证，一种象征。

案子是天笑的表姨爹引荐的。当事人王兵，攀扯起来和天笑沾亲，是天笑表姨爹的远房亲戚。王兵个矮，脾气暴躁，三句话不投机就会动手动脚。殊不知邻居比他更横，共建房屋发生纠纷，剑拔弩张。

王兵说，我们原本关系不错才合作，但是龟儿子现在耍滑头，使无赖，想强占我一层楼。共建之初并未订立书面协议，经济往来也是口上清，耿直和信任的结果却是没有证据。

接受委托，天笑得马上去一趟上海，因为中间人移民去了上海，必须找到这关键的证人，是非曲直才能够澄清。

天笑早早地回到出租屋，等着叶子下班出去潇洒一回，临行告个别。他也需要在自己的女人面前挣点面子，满足一下男人的虚荣心，更想证明不依靠吴聊自己照样能够挣钱养家。

叶子反对天笑接受这个案件，钱固然重要但更重要的是司法考试，必须一考而中，不能分心。她叫来石磊和夏伊一起喝酒，拉他们做说客，说服天笑放弃，专心司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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