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初冬的清晨，潋罂谷里开满了绯红色的雪饶花，它们年轻、鲜艳、饱满、**，在朦胧雾霭中随风摇动，朝气蓬勃地炫示着生命的神奇和活力。

蔓娘披着一件蓝黑色的曳地风衣沿小径款款走来，小溪在她脚下流淌，两畔挤满了茂密的花朵，芳香四溢；布谷鸟在结霜的枝头鸣叫，蔓娘微笑着，在花满中徜徉，陶醉在这宁谧的自然美景中。晨起看花，是她每日娱乐自己的秘密仪式。忽然一双手从后面蒙住了她的眼睛。那双手修长沉稳，又带着迫人的森冷，不是她所熟悉的。

“你是谁？”山谷静悄悄的，蔓娘以修术之人的敏锐感应到某种不祥的逼近。她用力掰开那双手，第一次见到了神话传说中的魔王遨天。

他高大瘦削，轮廓分明的脸庞英俊冷定，**透出残酷，俯视着她，深邃的眸子里却有一丝生硬的柔情……崭新的黑皮靴踏着泥土地，灰色软甲紧贴胸膛，纯黑色大氅上绣着金光闪烁的短剑，装束华贵简雅。在他身后，远远站着一批黑衣武士，像沉默的幽灵，高大威武，表情冷漠，散发着残暴骇人的气息。

“你——是谁？”蔓娘迟疑地又问了一遍。

遨天丢下她，沿一条幽深的小径朝谷内走去。

“你不能进去！”蔓娘大声说，遨天恍若未闻，那些素日封魔阻怪的符咒此时似乎失去了效力，他所到处，盘石移位，流水改道，林莽为之让路。布谷鸟离开枝头，在空中不安地扑打翅膀，凄惨地叫着，叫声戛然而止，鸟儿轻飘飘地落下来。

“何方妖孽，胆敢在此作祟？”前方路旁的树丛中，忽地跃出两个人，执剑厉喝。他们均是白衣披发，长剑斜指，神情却大相径庭。左边那人气度从容，眼神清澈坦诚，俊秀的脸上是一种了无心机的磊落，右边那人却显得有些浮躁，明亮的目光闪烁不定，看到遨天，他似乎被什么震了一下，执剑的手微微打颤。雪浅和雪鵁，潋罂谷主的两名弟子。

“师兄！”一声细弱尖利的呼唤传来，遨天回过头去，晨光透过寒雾洒落谷中，蔓娘小跑着过来，披风散开，**她里面洁白的衣裙来，纤秀的身影衬在两边青翠的林木里，优美如画。她居然破解了他的定身法。

“师兄，师父呢？”蔓娘对遨天有些畏惧，远远地在他身后站住，问向两个白衣男子。

“师父尚在卧房。”雪浅回答，尽管面对神秘莫测的强大对手，他仍旧气定神闲地对小师妹微笑着，和声细语。

“他已经醒了。是时候面对我了。”遨天说，眼睛却是看向前方的天空，“让开路，我去见璊魈。”

“璊魈？”雪鵁眼光一闪，打量着他，“你，是谁？”他的声调不知不觉地变了，雪浅奇怪地看了他一眼。

“您说的，可是神话中，人界的守护者？”雪浅问。

“正是。”遨天说，却不是在回答，他沉默了一会儿，自顾自地说下去，“魔幻天宫殒灭，弑和衅都死了，只有璊魈躲了起来。我要找到他。”他口中频繁地吐出的一个个名字让熟谙神话的雪鵁心灵动荡，激动地脱口而出：“魔王遨天！”

“不可能……”雪浅摇头，**不可思议的表情，蔓娘也满脸困惑。

“是他！”雪鵁说，崇敬地看着近在咫尺的、沉默冷酷的魔界之王，“您是家师的故人吧？我带您去见他！”他殷勤地为遨天带路，留下雪浅和蔓娘两人，怔怔地站在原地，宛如置身梦幻，黑衣武士幽灵般从他们中间无声穿过。

“师兄，那个人，究竟是谁？”蔓娘问。

“是遨天。”雪浅也确信了他的身份，低声身师妹讲述过往。

那是最自由的时代，天空还能见到绿鹰和環龙的身影，诸神在弑的召集下共聚天宫，友爱如亲。他们力量强大，能驾驭万物，无拘无束，不知忧烦，欢快地度过日月。他们被生灵寄予厚望，弑让他的三个好朋友分别守护魔灵人三界，并赐给他们每人一件宝物，三界遂安。可是某天，发生了一场动乱，魔幻天宫倒塌，弑被活埋，灵界守护者加莫衅哀痛挚友之死，自刎。人界守护者璊魈下落不明，只有遨天安然无恙。可是，他因为与魔鬼相处太久，已沦丧神性，变成了魔。

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难道我们的师父，就是璊魈吗？他为什么从来说过呢？”

“或许是师父不愿让别人知道他的过往吧。”雪浅说，就连这些神话，他也是偶尔出谷时听外面的人提起的。

两间精舍坐落在湖中，水波浩淼。室内清洁，一个老人盘腿闭目坐在地铺上。窗下点着一只火炉，正烧着水，一名白衣少女坐在炉边，明秀可人。青色的晨光透过纸窗照到她脸上。

“父亲。”她亲昵地叫了一声，清脆悦耳，对那个盘腿闭目的老人说，“天亮了，我把窗子打开吧。”

“好。但是，不要睁开眼睛，不要看外面的一切。”

少女咯咯地笑了。她的父亲是一个奇怪的人。他没有性别。四岁的时候，语芽才意识到自己与师兄师姐不同。她问：“我是你的孩子，我该怎样称呼你？”

“父亲或母亲，随你选择。”

“我要叫您父亲。它听起来很强壮，您能保护我。”

语芽顺从地合上眼，打开窗子，一片寒气森森的阴影覆盖了她。

“你还是找来了。”父亲沉重的声音在背后响起。语芽眼皮跳动，控制不住地睁开了眼。窗外站了一个人。流动的湖水结成了冰，他站在冰上，俯视着她。他高大冷酷，气息阴郁。

“父亲，他是谁？”语芽问。

“看来，你得不到它，是不会罢休的。”父亲没有理会女儿，依旧对那个陌生的人说话。

遨天忽地笑了一下。“原来你是在躲避我。”

“是衅提醒了我。她说，你总有一天会与我们反目。”璊魈站起身来，望着窗外睽违多年的伙伴，“你是摩戮剑的主人。”

“衅果然先知先觉。”遨天低声说，猛地一扬手，一道银色光芒滑过，两间木舍被炸裂，碎片纷飞。山谷颤动，群木瑟瑟。蔓娘情不自禁地偎向雪浅，后者爱怜地揽住她。遨天瞥见了他们的动作，别有用意地望了蔓娘一眼。

火炉崩起，滚烫的热水洒到语芽身上，她惨叫着避开，缩到父亲怀里。置身在结冰的湖面上，寒气侵肤，她害怕地望着遨天。那些随他而来的魔鬼武士，已无声地将湖包围。鲜红的雪饶花在他们脚下迎风摇摆。

“交出来吧。”遨天冷声说。雪鵁目不转睛地盯着他手里那把剑，狭长，纤薄，锋利，寒冷，传说是出自铸剑师阿郁之手。就是它，降服了不畏天神的魔鬼。遨天也因此成为魔鬼的领袖，深孚众望。

“他要的是什么？父亲，你快给他吧。让他走，让他离开这儿——我不想看到他。”语芽说，对遨天，她有一种莫名的恐惧。

“是藏狱珠，孩子。”璊魈说，“你父亲曾是人界之王，他替朋友守护众生，却没有尽忠职守，在危难关头撒手而逃。弑给了我他口含的那颗珠子，它是自由的象征。而遨天，他想毁灭它。”他抚mo着小女儿的头发，轻柔而依恋。

“他是怎么找到这儿的？”语芽问，“父亲，你曾说，潋罂谷是最隐蔽最安全的地方，谁也无法接近——是不是你把他带进来的？”她气势汹汹地质问蔓娘。从小，她就对这个备受两位师兄宠爱的师姐充满敌意，而蔓娘一直是忍让包容的。她刚想解释，忽然寒芒一闪，摩戮剑锋利的刃贴上语芽雪白的脖颈，女孩吓得怔在当地。她缓缓地抬起头，望向那个恐怖的魔王——他的眼里并没有她。他眼神寂寥，她只是一株毫不起眼的幼苗。

“请不要伤害她。”蔓娘乞求道，声音平静，微微发颤。不知为何，在他面前，她不敢扬声，不敢流露情绪。

雪鵁靠过来，想拉走小师妹，也想趁机仔细观察一下摩戮剑。忽地遨天一反手，长剑朝他刺去，雪鵁来不及避开，一个白色影子抢过来，雪浅拦在他面前。长剑从雪浅胸口刺入，穿透了两人的身体。鲜血染红了他们的白衣。语芽吓呆了。璊魈眼神沉痛，却带着了然的镇静：只凭一时冲动而杀戮，毁灭是他的本性。

“师兄！”蔓娘奔过去，扶住即将倒下的两兄弟，眼中流出泪来。

“我恨你！”语芽忽然跺着脚对蔓娘说，“都是你害的！都是你害的！”她想过去抱住濒死的雪浅师兄，却被魔王挡住了路，不敢上前。

遨天冷酷地望着璊魈，又一扬手，长剑闪耀着飞出，将谷中生灵尽皆斩杀。刹那间，木枯水竭，鸟兽伏地，山谷荒凉，阴气弥漫。唯有雪饶花，依旧顽强地开放，散发着芬芳。

摩戮剑回到魔王手里，光芒不减，冷耀如冰。

“你为什么要这样做？”看着满地凋零的树叶和碎裂的石块，蔓娘问，脸上挂着泪痕。

“你别怕，我不会伤害你的。我要带你走。”魔王低声对她说。

蔓娘在雪饶花的围绕中，脸色绯红。雪浅还余下最后一丝力气，恋恋不舍地望着师妹。蔓娘伤心欲绝，又感到一丝迷惘。

璊魈惊讶地望着遨天。他的脸上，竟然没有一丝昔日的神色。那时，他还纯澈羞涩，眼神空茫如苍天，是一个让人怜爱的孩子。他怎么会变成了这个样子？他拥有了强大的力量和变幻无常的神思，没有人能把握得住他。还是不要违逆他吧。

璊魈一声长叹：“我已经无力与你并肩了，你是这宇宙的最强者。既然你要，就把它拿去吧。但是，要答应我一个条件。”

遨天望着他。

“请你放过我的女儿，她是一个无知的孩子。”璊魈冲语芽招了招手，女孩迟疑地走过来。

璊魈从身边的花丛中折下一枝盛开的花朵，簪到女儿浓密光滑的鬓间，他的手微微颤抖，柔声对她说：“父亲不能再保护你了。我的女儿，你一个人要好好活下去。你离开这儿，去寻找自己的路吧！”

“父亲！”

璊魈轻轻地推开她。遨天做了一个手势，一名魔鬼武士走过来，带走语芽。十六岁的女孩眼中含水，不知所措地任人带着往前走。

璊魈拈起的手指间忽然迸出一丝奇异的光芒。他手里出现了一颗珠子，碧绿通透，像最原始的自然，映着未被干扰的天地万物。

遨天扬起手，长剑从璊魈指间擦过，碧绿色的光芒被斩开，碎成千万片，如轻柔的雪星，散落在山谷，消融无痕。

遨天冷酷的脸上**一丝笑，他笑起来，真像一个做着美梦的孩子。虽然杀死了自己最爱的师兄，不知为何，蔓娘对他并没有憎恨。反而，有一丝同情。她看到他低下头，爱怜地抚mo着剑，低声说：“我要的是独一无二。”

璊魈望着他，神情悲喜莫辨。他忽然举起手掌，朝自己胸口击去，一声重响，鲜血迸溅。

“师父！”蔓娘一声痛喊，声音很快消失，遨天捂住了她的口。她眼中含泪，望着他。

遨天向天空招手，一直躲藏在雾气后面的太阳出来，放射出万缕金光，明亮的光芒如火焰，山谷中的雪饶花纷纷凋零、枯萎，如韶龄女子一夜苍老。

只有一朵，还在鲜艳怒放，绚丽如生——

十六岁的语芽慌不择路，雪饶花在她的黑发间摇摇欲坠。她走了很远，却发现自己根不知不道要何去何从。

天色渐暗，她无助地回望幽深的密谷。一个陌生的年轻人不知从哪里出来，语芽急忙问道：“你知道山谷的出口吗？”

年轻人怔了一下，说：“我带你出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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