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队长姓罗。老队长的辈分在罗家大屋并不算长,靠他上两代的是“燕翼”两辈,再往上是“祯祥”,好在罗家大屋“翼”字辈已是屈手可数,而“燕”字辈的也就剩下硕果仅存的罗庆了。往下便是“谋远”两代,也是罗家大屋占人数最多的一辈。
老队长很喜欢自己的辈分。“贻”嘛,诸事皆宜,远比他的下一代人要好得多,凡事不是“谋”就是“远”。他不明白祖先为何在续谱时偏偏选中这么不吉利的字眼,到了他的下辈便既要讨口饭吃,又要谋福、谋财、谋寿、谋禄……
这下好了,从八几年开始打工的打工,做买卖的做买卖,能读书的也都远走高飞,全都越谋越远了。弄得时下村子里年轻力壮的都寻不到一个,偌大个村落,除了老弱病残,便是孤儿寡母。唉……
但老队长很庆幸,六十多岁的人身体却硬朗得厉害,倒不像城里二儿媳的父亲;同样的年龄,听说走起道那种感觉使人看着老替他悬着半颗心,说不准哪天就会一口气上不来,或者那天上街摔一筋头,就……但人家的命却好,老俩口子还住那么大的房子,没事还养一条癞皮狗玩。乖乖,听二儿子说那狗东西竟然经常吃罐头。啧啧,老队长咽了一下快要溢出的唾沫。
也是的,老俩口连打针吃药都不花钱,还月月有人给他们送那么多的钱,能花掉吗?不给点狗花花,又能做什么?要是那钱花不完给点程敬家小梅子治治病多好;总比给狗**了强。
老队长实在想不懂,现在城里家家都是防盗门,大锤都砸不开,你还养那狗做什么?真是的。
那一次老队长进城前和老伴一直**到半夜,那还是四五年前的事。九七、九八?当老队长背着大包小包陪着笑脸送到他们家的时候,人家坐在沙发里,一双脚就架在那只癞皮狗的身上,连坐都没让一下,只是冷冷说了句,“就放那吧。”
最后如何出门,老队长已然记不起来了,只感觉自己一直立在那讪讪地笑;也就不过几分钟,便在儿子的拉扯下出了门。
还没完全下楼,他便冲儿子大吼:“我还没喝上水呢!”
一甩衣袖,坐车回家了。以致后来儿子打了几次电话都没接,也不让老伴接。
“咔嚓”一声,天空中滚过一阵破碎的声响。
老队长收回思绪,雨衣帽檐上的雨帘使他的视线相当模糊,脚下是深一脚浅一脚的崎岖小路,“噗嗤噗嗤”的脚步听起来有点心酸。
他定了定神,回头看了看身后,其实不用看他也知道自己已经翻过了屋后的那道岗。别说此时,就是明朗的星空下,他也不会望见村头的那株老枫树的。
老枫树太老了。老到老队长爷爷的爷爷都说不清那株枫树究竟是什么时候就有的;老枫树也太粗了,粗到他爷爷的爷爷时五六个小伙子手拉手都无法拦腰抱过来——这一点是不容置辩的,因为老队长同辈以及老队长的下辈无一例外都采取了这一简单而又有趣的丈量方法。即或不丈量,从那纵横交错拱出地面如箩般粗细的树根,遮天蔽日的虬枝繁桠,都能感受到它的伟岸。
小时候的星空里,大枫树下便是老队长们的欢乐场。他们在那抓小鸡、抢羊、跳皮筋……每到盛夏季节,吃过晚饭,除了腿快的孩子捷足先登,便是打着饱嗝的爷们。躺在躺椅里,或坐或睡在竹榻上,轻摇着蒲扇。也有那啥都不带的,光着膀子骑在大枫树的根上,这种人中青年居多,三五成群三言两语便扯上了,也分不清什么是什么的。最后一拨是那将屋里收拾利落的老婆子大嫂子小媳妇,她们一来,大枫树下便炸开了锅;叽叽喳喳的,那笑声便扬了又扬。大嗓门粗嗓门破嗓门,全都肆无忌惮。更有那俏俊的怀中抱有婴儿的媳妇,也少了白日的那份羞涩和矜持,常常当着爹爹爷爷(相当于书面上的爷爷和叔叔——作者注)们面前也不避嫌,趁着夜色将那饱满的**去堵那啼哭的孩子,以致不要败了大伙的兴趣。
当然,也有那好两盅而又性急的,自会招呼老婆孩子将椅凳都挪到大枫树下,拣两个小菜,就着欢笑;偶尔也会拉扯上一两个同道,悠哉乎哉地干上了。
这种场合是少不了罗翼祥的。等到人都齐了气氛也酝酿得差不多了,他便拎着一张破竹椅和一把破琴(二胡)姗姗而来,将破椅子重重往大枫树下的正中一放,一屁股坐上去,那把破竹椅便“吱嗄”一下,然后翘起二郎腿,架上二胡。
老队长一直很奇怪,不管声音再吵闹人再多再杂,只要那破竹椅四脚一落下,人声便立即降了许多,及至那竹椅“吱嗄”一下,嘈杂声几近绝迹。没有规定没人招呼,还就那么灵光;而且老队长还发现那个位置似乎永远都是为他预留的。
等到罗翼祥“嗯嗯”两声,整个大枫树下已然鸦雀无声,连最顽皮的孩子都会停下来、拢过来,只有满树的枫叶瑟瑟作响。
一首悲怆凄厉的“梁祝化蝶”,便在星空下萦绕,穿过枫叶穿过树梢环绕树干,逼退了那份燥热浸**人们的心扉,连蛙鸣虫唧都静谧了。
但罗翼祥并不仅仅只拉《梁祝》。《梁祝》既终,他会长舒出一口气,继而曲调一转,琴声欢畅,流水淙淙朗月星空,人们耳熟能详的《王小六打豆腐》《皮瞎子闹黄府》什么的便一路吟唱。自有那会的,忍不住技痒,合着拍打着点,摇头晃脑一招一式的比划;不会或半会的跟在后面哼哼唧唧……也许这才是一屋老小真正期待和喜欢罗翼祥的地方。
但六几年村上办土戏班,当时的大队书记周传印曾几次登门力请他都没有出山;倒是便宜了罗疯子那家伙,竟然还反串花旦,过足了七仙女的瘾。
年轻的罗翼祥有着一副白净的脸庞修长的身材,春秋季节喜着一袭洁白长衫,穿一双黑色大口布鞋;临风而立就有股玉带飘仙的感觉,将小他十几岁的老队长们羡慕得要死。
二八时的老队长和小伙伴们也曾求过他,想跟他学琴(二胡),但罗翼祥一语未发,只冷冷地盯着他们看,结果是他们一个个灰溜溜退出了他那间老屋,从此以后再也没有人和他提拜师的事。
渐渐地,随着岁月的流逝,大枫树下人迹渐稀,但这并未影响到罗翼祥的琴趣;终于有一天当人们路过大枫树,在那微微的夜风吹拂下,瑟瑟树叶的招呼中,浓浓阴影的笼罩里,人们猛地体味出了一种空寂、胆怯和恐怖。
当人们猛然醒悟过来时,罗翼祥失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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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节』
大枫树从此~森起来。慢慢地人们走路办事都愿意多走几步,再也没有多少人从大枫树~施施然坦~而过。不久之后,大枫树~便出现了未曾燃烬的纸灰,一匹半匹的~布。罗家大屋里的人初时似乎对这些有点莫名其妙,但当有一天四邻八乡的乡亲纷涌沓至,大枫树~~~花花绿绿的布匹,四周纸灰飞扬时,他们心里便也有了一种恐慌一种敬畏;先是老~~~子,而后是小媳~大姑娘,出门寻财寻路的老少爷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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