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我叫刘有运,这名字是我七岁念小学那年,父亲刘一染给我从村里一个叫刘闹根的算命先生那里取的。父亲之所以要给我取个迷信的名字,希望的是我能够一生好运,出人头地。但在过去的那些年,命运却一直困扰着我,我不由对那个“刘有运”的名字产生了某种程度上的怀疑,甚至开始埋怨起那个算命先生来。
我还小的时候,我的生活和同龄人一样,过得平静而幸福。父亲刘一染是村里的支部书记,在农村人的眼里,那是一种地位和荣誉的象征。也就是因为父亲有了那种不同的身份,我在和村里那些同龄人拥有一样生活的同时,父亲的那种荣誉或多或少带给我一种一般人无法得到的无形的虚荣,那些年,我感觉我是最幸福和幸运的。然而意想不到的事发生了,在我十一岁的那年,父亲意外的死了,永远的离开了我,也离开了属于他的世界。那刻起,我的生活随之发生了彻底改变,原本幸福的童年刹那间笼罩在一片悲痛的气围之中。父亲显然是死了,但他的身影和印象在我脑海依然浮现得极其清晰,我想他的时候,可以跪在父亲的遗像前,悲伤的去记忆或者哀思;可父亲带给我幼小心灵的那种无形的虚荣也随之而去,却再也找不回来了。因而在某种意义上,在我幼小的心灵,我的哭泣和悲痛,不仅仅是为父亲的离去,更为父亲曾带给我的那种无形虚荣的离去。
那以后,我感觉我是那样的不幸。
也许不幸的降临是针对一个人命运中的某一个漫长的阶段,就在我幼小的心灵尚未来得及淡忘父亲去世后所带给我的那些悲痛,不幸的事再次发生了。父亲去世的第二年,村里一个叫刘苍山的人,带着他“罪恶”的形象走进我的生活,成了我的继父,意外得让我来不及有意识的去面对这种可怕的事实。继父刘苍山是个杀猪卖肉的屠夫,曾经坐过牢,在我的眼里,他“罪恶”的形象和他那把冰凉的屠刀,似乎蕴藏着一种可怕的残酷。这回,在我幼小的心灵,我感觉到的不仅仅只是不幸,除了悲痛,还有继父带给我的那种生活的残酷和委屈,以及罪恶同良心之间的那种无形困惑。
父亲刘一染是因为救我和邻居刘波伦才被洪水冲走的。那年发大水,村里修的防洪堤被洪水冲垮了,然后凶猛的冲向村子,淹没了农田和村庄。我家与防洪堤靠得近,洪水冲过来的时候,我和邻居刘甲天家的儿子刘波伦正趴在我家灶堂上写作业,父亲刘一染坐在一旁焦急的抽着旱烟,见势不妙,背着我和刘波伦想往外逃命,但洪水很快涨到了窗沿。父亲急了,管不了死活,冒险冲了出去。快要游到一处田埂上时,父亲用力将我和刘波伦一推,我和刘波伦爬上了田埂,而父亲怎么也使不出力来,转眼被洪水卷到了洪水的中央,我哭着伸手想去救父亲,却无能为力。我只能眼睁睁看着父亲就那样不幸被洪水冲走,再也没有回来。
就在父亲去世的第二天,上面来了一大伙人,有县里的领导,还有市里来的记者,围着我和母亲问这问那,都是有关父亲刘一染生前的事。年幼的缘故,我没有显出过分的悲痛,倒跟着那些人凑了一番热闹。不久,父亲刘一染舍身救人的先进事迹很快上了报纸,传遍了全县,一转眼成了英雄。从那时起,父亲刘一染虽然离开了我的生活,可他一直以一位舍身救人的英雄和好人的形象影响着我,我也因这种影响,似乎又找到了一种虚荣的幻觉。在我的记忆中,父亲同时勤劳慈祥,十分疼爱我和母亲,是我心目中的好父亲。成长过程,我始终没有忘记父亲卷在洪水中挣扎着说的最后一句话,他说:“崽,你要狠气,我死了,良心什么的你一定要给我争回来,我是罪有应得啊!”当时,也许是因为我还年幼,对父亲的话和死,只是悲伤的哭泣了一阵,而随年龄的增大,我的内心却为之深深的隐痛,无论做人处事,我都遵照父亲临死前的那句遗嘱,良心面对,要做个好人。
我对父亲这种“英雄”和“好人”的认为和评价一直延续到三年前,后来我却开始对父亲的这种“英雄”和“好人”形象的认为有些动摇了。这种动摇来自于三年前继父刘苍山对我的一次虔诚的讲述,讲述的是关于我父亲刘一染生前的事。
继父刘苍山和父亲刘一染出生在同一个村子里,从小一起长大,读书上学,砍柴放牛,是对要好的童年伙伴。他们初中毕业后,父亲很幸运的参了军,去了部队,继父因家庭原因,留在了家乡。继父说,父亲刘一染是个孤儿,从小过着贫穷的生活。因为穷,时不时受那些有钱人家孩子们的欺侮,从而所谓的地位深深影响着父亲,使父亲在心灵上从小对虚荣和地位滋生了一种强烈的欲望。父亲刘一染一生当中干了两件“轰轰烈烈”的事。一件事是和继父刘苍山有关的。那年父亲刘一染从部队退了杜,没有能够“转干”,当了三年兵回来仍是个农民,这让父亲在思想上有了失落感,那种“出人头地”的豪情壮志像一片云,消失在茫茫天际。但父亲没有就此作罢,为了实现自己那个出人头地的愿望,竟想出了一个“偷鸡摸狗”的阴谋诡计,害得继父背了个终生都无法洗掉的“罪名”。
继父苦涩的回忆着告诉我说,当年当村支部书记的刘冬至家里有口池塘,养了好几百斤的鱼。刘冬至几年前因得肝癌已经死了,是邻居刘二狗的爷。有天,父亲鬼鬼祟祟的将继父叫到家里,不知从哪里弄出四瓶“敌敌畏”农药,托继父趁黑洒到村支部书记刘冬至家的鱼塘里。继父原来以为是刘冬至干了对不起父亲的事,便问父亲是不是刘冬至那家伙没良心。父亲没有直接回答继父,只说了一句“干了就知道了”。继父先是一阵犹豫,但看在和父亲多年交情的份上,二话没说,当晚便偷偷转到刘冬至家的鱼塘,可不久就回来了。父亲刘一染高兴的问:“干啦?”继父刘苍山苦拉着脸,半天才说出话来:“老兄,这种事,我下不了手啊!”父亲刘一染被继父刘苍山的话愣住了:“什么,下不了手?我又不是要你去杀人,不就几条鱼嘛。”继父刘苍山不作回答。父亲刘一染想了想就说:“这样好了,我自己去,只要承认是你干的就行了。”继父面无表情的吐出两个字:“那好!”随后,父亲刘一染一个人跑到刘冬至家的鱼塘,将四瓶“敌敌畏”农药全部洒了进去。父亲刘一染洒完农药回来,得意的请继父喝酒。酒后,父亲刘一染带着酒劲对继父刘苍山说:“老弟,你够义气,不瞒你说,只要承认那药是你洒的,就帮我大忙了,日后我刘一染定对老弟以涌泉相报。”继父刘苍山也有点醉了,就附和道:“兄弟一场,你的事就是我的事,死也能搭。”
其实父亲刘一染所说的那个大忙,是父亲为了讨好村支部书记刘冬至,使出要继父刘苍山帮忙偷偷将刘冬至家的鱼药死,然后自己将我继父刘苍山投药的事向刘冬至进行“举报”的歪点子,想以此混个村干部,出人头地。当时父亲刘一染向继父刘苍山表态,只要继父承认是他自己投药药死了刘冬至家的鱼,不把父亲扯出来,等他当了村干部,一定对继父刘苍山“好好关照”。继父刘苍山人老实(我是后来才这么认为的),且已经答应了父亲,只好应从下来。父亲和继父当时也都以为,投药最多是拘留几天,罚点钱就可以了结的事。但意想不到的事发生了,投完药的第二天,父亲在将继父投药的事向刘冬至“揭露”后,刘冬至当场叫人把继父抓了起来。到中午时候,突然有人传来消息说,刘冬至家的人因吃了被药的鱼都不同程度出现中毒,后被村民送进了医院。这样一来,继父刘苍山很快又被派出所的人带走,结果判了三年徒刑。而后来我父亲刘一染在村支部书记刘冬至的关照下,很顺利的当上了村委秘书。几年后,刘冬至得了肝癌退了下来,父亲刘一染很自然接了刘冬至的位置,当上了村支部书记,一当就是十几年,及到离开这个世界。母亲就是在父亲刘一染当上村委秘书后答应跟父亲结婚的,再后来就有了我。
从继父找我讲述的表情,看得出,在继父的心里,其实隐藏的不只是对我死去父亲刘一染的“憎恨”,还有对当时整个农村社会的现实问题的“怨气”。我也由此第一次产生了对父亲那种“好人”形象的最根本看法的改变。只是我无法预测,父亲刘一染所带给我的那种对所谓虚荣和地位的极度崇拜的思想,在我的心灵得到的会是一种怎样的改变。
继父刘苍山接着讲起父亲刘一染生前干的第二件“轰轰烈烈”的大事。
我的那个村因地处偏僻,交通不便,导致经济发展落后,是全县重点贫困村。继父回忆说,在我父亲刘一染当村支部书记的那些年,父亲曾千方百计想方设法向上面跑资金要项目,积极主动带领全村农民脱贫致富,通过几年的努力,我们村发生了一些的变化。但村里至乡上的村级公路一直未能修通,这成了父亲多年来的一块心病。有年,县里下拨给村里一笔修防洪堤的专项资金,父亲为了了却自己一直来的心愿,利用当村支部书记的职务之便,自作主张挪用了修防洪堤的专项资金,发动村民群众花了近一个月的时间,修通了村里至乡上的村级公路。而在后来修建防洪堤的工程中,由于资金短缺,防洪堤工程只得“偷工减料”,修成了“花样工程”。当时,村民们都知道防洪堤工程存在质量问题,也都清楚其部分专项资金用于修建村级公路了,可那是不得已才“偷工减料”的事。又因为村级公路的修通给村民们带来了极大的方便,他们看到了眼前利益,对防洪堤工程存在的质量问题没有了“后顾之忧”,那事就一直搁了下去,直到那年发大水。我问继父刘苍山,父亲刘一染为什么一定要修通村里至乡上的公路,继父的回答让我感到意外和遗憾。继父说,父亲曾这样对他讲过一句话:我刘一染当个村支部书记也只算个“球”,我一定要修通村里至乡上的公路,等我家运儿长大,当了官,小车开得进大院来,那才威风。听了父亲的那句话,我的心像是顿然掉进了庵酸菜的坛子里,越来越心酸,越来越难受,以至每次当我由那条村道向村外远去的时候,我模糊了一段苦涩的记忆,开始怀疑死去的那个人会是我刘有运的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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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关于命运的叙事(3)』
继父继续说的时候,我的思想混~得有些清晰,那年发大~的情景也像是就在眼前。回忆中,父亲临~前的那句话,令我又仿佛听得真切,心被什么分割了似的,无尽~木。在父亲的一生中,所谓的虚荣和地位始终占据着他整个思想和观念的认识。为了那种所谓的个人虚荣和地位,父亲在担任村支~~的那些年,无意中远离了村民们的殷切期望,远离了一个村支~~的神圣职责,远离了一个~员和人民公仆的宗旨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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