继父继续说的时候，我的思想混乱得有些清晰，那年发大水的情景也像是就在眼前。回忆中，父亲临死前的那句话，令我又仿佛听得真切，心被什么分割了似的，无尽麻木。

在父亲的一生中，所谓的虚荣和地位始终占据着他整个思想和观念的认识。为了那种所谓的个人虚荣和地位，父亲在担任村支部书记的那些年，无意中远离了村民们的殷切期望，远离了一个村支部书记的神圣职责，远离了一个共产党员和人民公仆的宗旨信念，就是在他被洪水冲走的那个瞬间，在他思想的意识里，依然想到的是所谓的个人虚荣，想到的是他认为唯一可以继承他虚荣和地位的自己儿子，而不是面对洪水威胁的村民们的生命和财产利益。也许，邻居刘波伦不过是搭着我的幸运被救出来的，却怎么也无法预料的是，父亲刘一染因为无意中救了邻居刘波伦，竟成了舍身救人的英雄好人，成了村支部书记的典范，成了优秀共产党员。更出乎我意料的是，村里那些受灾的村民，竟没有一个人站出来揭发父亲刘一染在修建防洪堤工程过程中，偷工减料的事实，反过来把父亲视为“救星”，认为防洪堤是我父亲操心修建的，被冲垮了让他们受了灾，他们因此得到了党和政府的关心，领到了救灾物资，生活才得到了相对的改变。而现在想来，我已经失去了父亲刘一染生前的那种好人形象的认识了，倒为善良的村民们感到一种可怕的悲哀。

父亲刘一染就那样死了，留给我的却是终生的沉思。父亲的形象，也就这样再次从好人的高度坠落下来，让我显得始料不及，难以相信和面对。

我还小的时候就从大人们口中得知继父刘苍山曾经坐过牢，显然，继父成了我童年讽刺和挖苦的对象，是个的“坏人”，要不是三年前他对我的那次讲述，我绝然不会轻易理解继父所经受的那种痛苦的“冤屈”，竟来自于自己父亲刘一染生前为了所谓的虚荣和地位而做出的举动，那时起，实实在在我开始为死去的父亲承受着自责和愧疚。

当年，继父完全是以一种“劳改犯”和“流氓”的罪恶形象进到我家的，我不曾预料，更无法接受这种可怕的事实，而事实又这样真切，触摸得到。

父亲当了村干部后，还未来得及真正给予我继父的“关照”，就不幸离开了这个世界。因而，自从父亲去世后，继父就整日担着肉篮子，绕我家大院转来转去，打我母亲的主意。

我依然清晰记得，在我十二岁的那年，我正读小学五年级。一天，我放学回到家，见母亲一个人困在**哭不出声来，双眼红肿。我问母亲发生了什么事，母亲伤心的抱住我，欲哭无泪，一言不发。我隐约感觉到事情的真相，我哭了，再次问我母亲是不是那个杀猪卖肉的罪犯欺侮了她，母亲抽泣得更加厉害，只是对我说：“崽伢仔，我的好孩子，你要好好念书，等长大有出息了，才能好好孝敬你娘。”那刻，母亲的话像针灸一样触及我的内心。望着受污辱的母亲，我仿佛失去了做人的自尊，年少的心里滋生出一种幼稚的羞涩和冲动，我恨那个杀猪卖肉的罪犯，他**了我母亲。我冲动的要去找那个罪犯算账，母亲拉住了我，抽泣的换不过气来，说：“罪有应得啊！崽伢仔你听娘的话，别让娘担心了。”当时，我听不明白母亲的话，也未曾认真的去理解。但我还是没有放过那个**我母亲的罪犯，就在当天夜里，我偷偷的潜到那个叫刘苍山的家的后院，趁他不注意，用柴刀朝他的右脚砍去，血鲜红鲜红的流出来。我被吓坏了，害怕刘苍山把我逮住给杀了当猪肉卖，拼命往外跑。刘苍山却愣着一声不响，只是痛苦的望着我跑远的背影。刘苍山后来因此成了残疾，走起路来一瘸一瘸的。就在我砍伤了刘苍山的第三天，母亲见刘苍山几天没有出门卖肉，担心我干了坏事，偷偷的跑过去看，发现刘苍山困在屋里，他的女儿刘翠正在帮着往刘苍山的右脚缠纱布，后来便知道了刘苍山被我砍伤的事。母亲回到家狠狠的抽了我一只耳光，我哭了，母亲也流着眼泪，泣不成声。我心里是说不出的难受，我哭喊着刘苍山的名字，骂他是个“牢改犯”，是流氓。母亲不再抽我，站在我身旁只是哭得更伤心，轻言细语对我说：“崽啊，你别喊了，你这样喊，要是让邻居听到了，叫娘以后怎么做人，娘是要进黄土的人了，可你还小，要见人的呢！”我像是刹那间意识到那种羞耻的后果，停住了叫喊，继而是伤心的哭泣。

自从刘苍山被我砍伤后，母亲像变了个人似的，整日早晚的往刘苍山家里跑，送药端饭，精心照料刘苍山，我是一千个不理解。然而在这件事情发生一个月后，我印象中的那个罪犯刘苍山，竟出乎我的意料，带着他的女孩刘翠搬进了我家，跟我和母亲一起过起了日子。我怎么也理解不了母亲为什么接受了一个罪犯、一个**自己的人做我继父。我感觉我的生活从此充满了仇恨和羞涩，整日面对的是一种自卑的生活和残酷的现实，我讨厌我的继父，甚至把他当成我生命的仇人。

从继父刘苍山进到我家的那天起，我的内心和思想就开始失去了生活的平静。父亲刘一染生前和死后，带给我的是虚荣及英雄的“光环”，而继父刘苍山带给我的却是罪恶的“阴影”。那些年，我常常在继父刘苍山所带给我的那种罪恶的“阴影”里，怀念父亲刘一染生前所带给我的那种所谓的个人虚荣的生活。不知不觉，我产生了一种最初改变自己命运的奢望。我实在无法面对我的继父，无法面对村民们因他而带给我的那种充满恶意和嘲讽的眼光，羞辱像病毒一样无时无刻感染我的人格和尊严。我需要的是一种命运的转变啊！每当绝望至极的时候，我只有惆怅的跪到父亲刘一染离开世界的那个地方，凝视河流远去的方向，心灵的触角也随波远去，默哀成为我虚荣的另一种表现形式。只有怀着这种虚荣的幻觉，我才能决意的树立对所谓的“地位”，对人格和尊严的无限信念和追求。那个时候，我开始从年幼的崇拜虚荣，到现在的追求虚荣了，在现实跟幻想之间变得虚无缥缈。我只觉得我不能再这样生活在罪恶的“阴影”里，可怕的生活让我愈加奢望自己命运的改变。

而我对继父的这种恶劣看法的最初转变，是听母亲说起有关继父的故事开始的。继父的父母亲死的早，和父亲一样家境贫寒。因为穷，更加坚定了继父对生活的信念，只是那年父亲为了虚荣，为了生活地位的刻意改变，害继父背了个不清不白的人生罪名。继父的命运因此发生了改变。继父出狱后，一直找不上对象，这使得他心灵承受着无尽心酸，一死了之的念头曾无数次纠缠着他。但为了转变自己难堪的命运，继父又无数次试着活下来，跟人学会了杀猪卖肉的生存手艺。一年后，继父总算在好心人的撮合下，同一外地妇女结了婚，生下一个女孩，但好景不长，继父讨的那个女人在经受不了村民们对继父那种“罪恶”的议论，最终离开了我继父。那时，继父痛哭欲绝，他一想到自己的曾经，想到自己的那个挥之不去的“罪名”，就恨不得把我父亲的尸骨找来，泡进马桶里，要我父亲死也不能安身。父亲显然是死不见尸，继父的恨便日渐转移到我母亲的身上。

有次，母亲找我谈话时说起当年她跟我父亲之间的事。当年，在我父亲追求我母亲的那会，我母亲嫌父亲是个孤儿，家里穷，没有同意我父亲提的那门亲事。父亲在为了自己虚荣的同时，为了赢得我母亲的芳心，跟我母亲结婚，他对那个村干部便开始变得愈来愈崇拜。由此而来，当年我父亲害继父背那个“罪名”的事，或多或少跟母亲存在内在联系。所以我这才清楚的知道，母亲对于继父的那种原谅和接受，是自我良心的谴责和为死去父亲的赎罪。母亲原来也是那样追求着虚荣。

在我眼里，继父是那样恶劣的一个人，“劳改犯”、“流氓”等可怕的字眼都成了继父的代名词。但在以后的十几年共同生活和相处，继父对我和我母亲的无微不至的关爱和照料，使我感觉继父又是那样善良，可亲可敬。每每望着继父瘸着脚的辛勤操劳，我的良心便情不自禁涌起一种自责和内疚，更多的是一种生命的负罪感，将无时无刻触及我生命的整个过程。

后来我曾问继父，问他当时为什么不把事情的真相跟派出所的说出来。继父沉思片刻，这样回答了我，他说：“我也想过，可我始终说不出口，要是我说出真相来，你父亲就得坐牢，我答应过你父亲，就得做到，做人不能不讲良心啊！”我的心烫乎乎的，又问：“那事也已经过去好些年，我父亲也去世了，到现在，你为什么还一直不向村民们说出真相来，让他们那样误会你？”继父这回没有回答，只是一根接一根的抽着旱烟，烟雾弥漫了他那张苦涩的脸，我从烟雾中刹那间读懂了继父善良的肖像。

那以后，每当我面对继父的时候，我唯一能感慨的是：继父是个好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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