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在我还认为父亲刘一染是个好人的那些年,每逢清明节或者过年的时候,我总是亲自动手,用铁钉在旧书上打上孔,然后独自拿到父亲被洪水冲走的那个地方,点燃烧给父亲,我始终不曾忘记父亲临死前的那句话,多少年来,它成为我人生奋斗和追求的目标,要做个好人。而在我转变对父亲的看法后,就再也没有去过那个地方,以至每年到了父亲的祭日,母亲将猪血端到父亲的遗像前,点燃三根香烛和一些纸钱,跪着地上吩咐我过去为死去的父亲下跪作揖时,我迟迟没有下跪,只是望着父亲的遗像一阵悲痛的沉思。我的信念也因此从转变对父亲看法的那个时候,开始发生了改变,我只想平淡的活着。
但这种信念又在我继父的影响下发生了彻底改变。这种影响最先是从我继父进到我家,由一个坏人的形象慢慢转化和流露为好人的形象开始的。多年以来,继父为了支撑整个家庭,悉心照料我和母亲,整日整月,任劳任怨的拼命劳累;同时起早摸黑的挑着担子,不辞辛苦的四处奔走,挣下每一个钱,送我和妹妹刘翠上学,自己却舍不得花一分一毫去买药看病,忍受脚的病痛。每次,想到继父那种操劳的时候,我就愈加难以承受。在内疚的过程,我常常暗自发誓,一定要好好念书,以优异的成绩回报我的继父,回报我的母亲和村民。
我一直害怕见到我的继父,在我认为他是个坏人的时候,我害怕见到他的那种恶劣的形象,而现在我害怕见到他,是因为我感觉自己愧对了继父。父亲害继父背了个终身无法洗掉的“罪名”,我害继父留下了终身无法纠正的“残疾”。站在继父的面前,我实在无法找到一种合适的方式去面对,所以我只有再清楚的认识,为了我的继父,也为了我的母亲和村民以及自己的良心,我应该努力去做个好人。
我是这样想的,并努力着。我一直以优异的成绩从小学上到高中,眼看就要考大学了。可命运像是一只圆,环绕着我的生活。就在我读高三的那年,继父刘苍山因操劳过度,本来就有些残疾的右脚开始病重,躺在**起不来了,杀猪卖肉的活儿自然停了下来,生活一度陷入困境。
面对这种困境,我开始自责了,无法承受对继父的那种良心愧疚。继父是因为数年前我的那次幼稚的冲动变残疾的,而在这些年,继父又是因为为了我的整个家庭操劳过度病倒在了**的。我曾多次想放弃自己的学业,操起继父杀猪卖肉的生计,改变这种困境生活的现状,将念书的机会让给妹妹刘翠,以得到自我良心的些许安抚。可我一次又一次的下不了决定,为了所谓的个人虚荣和地位,我动摇了自己良心的谴责,我不能因为继父的病倒而辍学回家,我的命运需要改变啊!而这种改变又似乎只能依靠上大学才可以做得到。在这样一种境地下,我坚持继续上完了高中,而妹妹刘翠因此在继父的强烈要求下,念完初中便放弃了学业,把念书的机会让给了我。当时,继父这样劝妹妹:“妹仔,你是女的,念完初中也行了,嫁得出去,就让哥哥去念吧。”我懂得继父并非重男轻女的思想,他只希望我能够活的更好。妹妹刘翠为此哭泣了好些阵子。妹妹刘翠是继父的亲生女儿,虽然跟我不是亲姊妹,十几年生活在一起,相处却很好。也许,在她的心里,我是个很自私的人,而她从来没有觉得我是个令她讨厌的人,她是那样的继承了我继父刘苍山的善良。我感激我的妹妹,我的内心随之加深了一种沉重和内疚。
可命运并不是想象的那样尽人意,倒像一种无可医治的剧毒感染我的生活。就在我快要参加高考前的半个月,继父因病情加重,住进了医院。医师说继父的脚踝由于长年处于极度运动中,没有得到及时医治,已严重病变,需做局部切除手续。继父的病倒,给了我极度的打击,这种打击不仅仅是良心上的,我的命运也因此再度陷入困境。
我亲自去问了医师,得知继父做切除手续需要花去将近两万块钱的医疗费,我和继父及家人听到这个消息时都茫然了。当时,继父含着眼泪对母亲说:“不整了回去,不就是难受点,病是我个人的,要痛就让我痛,要是花那么多钱整,我好了,你和运儿翠儿她们就苦了。”母亲哭泣着:“不整行吗?要是你动不得了,这个家的日子咋过啊。”我的心似针扎一般的剧痛。继父辛辛苦苦操劳十几年,挣得的积蓄除了供家里开支和我及妹妹上学,所剩也不过三五千,而且是打算留给我念大学的。可面对继父的病情,我还能违背自己良心的谴责去追求所谓的地位的改变吗?我能让继父在承受了精神上的痛苦的同时,再承受身体上的折磨吗?我在沉思中熬过一个又一个短暂而又漫长的夜晚。
继父在我和母亲的一再劝说下,最终走进了手术室。继父做手术的那天,我一直没有离开过医院。继父做完手术后躺在病**打着点滴,不知是药物**的作用还是内心的沉痛,始终没有睁开过眼睛。那夜,我陪在继父的病床前,却发现继父的眼角里隐约的流着泪花。我的内心顿然涌动起一种苦涩的粘稠。望着窗外的夜空,星光闪闪,我的命运却在闪闪的星光里迷惘。
继父动手术的钱是我和母亲哭哭啼啼才从村民们和亲戚家借的。也许那时是因为人家确实有困难,但最根本的是,在村民们和亲戚的眼里,继父始终是个“牢改犯”,所以谁也不愿意将钱借给一个坐过牢的人治病,害怕以后还不了。当时,那种委屈像麦芒般深深刺着我的内心。但为了继父的身体,我和母亲只得承受着无尽委屈,向村民们和亲戚借得了一万块钱。继父是在借到钱的第三天做的手术。继父做完手术后,家里欠下了一万多块钱的账。面对欠账的困境,妹妹刘翠不久后跟村里的人去了广东打工。而在那个充满憧憬和向往的求学年代,我不得不被迫放弃了上大学的机会,回到家里抄起继父杀猪卖肉的活儿,那年我十九岁。而在同年,邻居刘波伦考上了大学,继续他的学业。
当那个造就人才和改变命运的大学之门与我擦肩而过,我彻底感到命运的困惑,而困惑在我思想认识里却不见得十分的彻底,生活便变得像是一种煎熬。在经历命运的一次又一次困扰之后,我对自己刘有运的名字进行了一次认真考究,却百思不得其解。我为自己的这种考究感到悲哀和可笑,仅仅只是一个名字,为何我一定要刻意的去模糊自己的头脑呢?无助至极的时候,可我又不得不认命。开始,我以为自己有了这种想法就可以平静了,可在我杀猪卖肉的那些日子里,那种血淋淋的残酷,又一次次刺痛我良心的内核,令我无法忍受。我又不由开始为自己的命运再次感到遗憾和悲哀。记得从学校辍学回来的那天,继父和母亲流着眼泪安慰我:“崽啊,人是个命,都老天爷他掌的权,认了吧!”而其实在我作出放弃上大学决定的那刻,我已经很清楚的认识到了这一点,可我怎么也琢磨不透,我的命运为何始终脱离不了残酷的困扰。在悲痛的极点,我想过跪到父亲刘一染离开世界的那个地方,痛哭一场,但我始终没能做到,我害怕自己再次走进父亲生前的那种虚荣的阴影,难以自拔。
在我辍学回到家的那阵子,继父好几次偷偷的从医院走了出来,一贯面无表情的对我说:“人活着年纪长了又有什么用,我死了就死了,可你还小,要过的日子多着呢,你可得想清楚。”我只能深深感触继父的话,和母亲及妹妹哭泣着又一次次把继父劝进医院。我知道我的辍学,其实带给继父的才是更为巨大的悲痛。也许残酷和生活一样,终究需要面对。在经过一段长时间深度的沉思之后,我又渐渐平静下来,思考的不再是自己命运的残酷,而是父亲刘一染和继父刘苍山带给我的那种坏人和好人形象的漫长沉思,必将影响我的一生。
父亲刘一染生前为了所谓的个人虚荣和地位,违背了一个做人的良心和原则,却成了人们心目中的英雄和好人,可他最终因为自己的“罪过”离开了属于他的世界;继父刘苍山为了做人的良心和原则,却成了人们不堪入耳的罪犯和坏人,可他依然活在属于他自己善良的岁数里。为此,我的思想在某种程度上变得清晰了,父亲有了所谓的地位,却未能得到良心的体现,而继父平淡的活着,倒找到了人性的寄托。由此看来,一个人的良心不只有出人头地了才可以得到体现,像继父那样平淡的生活,虽然在村民眼里,他永远是个“罪犯”,可他的良心在自我的生命里得到了无人知晓的体现。那刻,我安然了,感觉那把冰凉的屠刀亦然可以放射出生活的光芒,亦然可以折射出良心的灼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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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关于命运的叙事(5)』
四从学校到农村,从学生到屠夫,我历经了那种无法想象的短暂而残酷转变后,我的命运似乎已经没有任何改变的可能。面对新的生活,我选择了承~。当残酷的记忆随时间的磨练在匆匆淡去,我的生活似乎也变得有些平静。平静的过程,我始终没有淡忘父亲和继父曾给我带来的,两种截然不同的~人的反省和~思,~这样平淡的活着没有什么不好,倒~自己愧疚的良心,无意~被这种平淡修复了原来的坦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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