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时间依然在一天、一个星期、一个月的从生活的间隙里溜走。我一边上乡里杀猪卖肉，一边自学大学课程，慢慢等待着。就在刘波伦参加工作将近半年后，我的命运出现了转机。

有天，我在乡里卖肉，继父撑着棍子跑到我的摊前，我莫名其妙的看着继父，问：“你吃饱饭撑的，天老远的跑这里来干什么的？你的脚还没复原呢！”继父喘了口气，笑了，喊：“别卖了回去，波伢仔从县里下来，找你有事，还在家等着。”那天生意不好，我正愁着猪肉卖不出去，听继父那样说，我有些不耐烦，问：“什么卵事？”继父仍然是一副高兴劲：“什么卵事倒没有，就你的事。”我说：“我的事，哪个晓得是什么事，你总该说个具体。”继父激动起来，说：“是找你去村小教书的事。”我开始不信，认为刘波伦找我也许是有其他什么事，可想了想，觉得要是一般的事，继父也不会跑乡里来，我就兴奋了，同时我又有些迟疑，心里想，我一个杀猪卖肉的，能当得了老师么？但终究这是我盼望已久的命运改变的好机会，我高兴的急忙收拾摊上的猪肉。继父走过来，说：“伢仔你先回去，这猪肉我担着慢慢赶，波伢仔等好久了。”我擦了擦手上的猪油，没加考虑就往家里赶。

刘波伦等了我一个上午。我到家的时候，他正坐在我的房间里翻着书，见我回来，他第一句话就问我：“大运，这书你看的哪个样子了？”我说：“都看过一遍。”他就把他找我的事跟我说了。

村里有所小学，离我家不到两里路。我是在那里念的小学。记得那个时候，两间土砖砌的教室，一到放假，教师里就空空荡荡，上课的板凳都是学生们自己从家里带去的。我的那个村子小，上学的娃崽不多，一年级到三年级的学生合在一间教室里上课，四年级到六年级的学生合在一起上课。学校就两名教师，各管一个班。一个班的年级多了，一天下来，连老师和学生都弄不清上哪一年级的课，三年级的当一年级的上了，一年级的当二年级的上了，考试的时候，一个年级的答题写到另一个年级的试卷上，结果弄出了笑话，学生们拿着通知书回家里，都挨了家长的批评。那个时候想起来好笑的事，现在想起来心里就难受。

刘波伦跟我说：“村里要个老师，是代课老师，你想不想去？”我想了想说：“我......行吗？”他说：“行，怎么不行，我们村里穷，偏僻，分来的大学生上不了几天课，就被我们这个穷窝窝吓跑了，没人愿意留下来，村小面临没老师上课的处境，前个星期来的那个大学生昨天下午又走了。在我们这个村，念完初中的也数不出几个，上了高中的也就你，我从陈一丹父亲那里打听到我们村小要个代课老师的事，我帮你问了问，陈副局长同意了，我觉得你最合适，就找你来了。”刘波伦跟我说的那会，我总感觉我的思想不够清醒，我就跑灶屋想洗个冷水脸，洗着洗着，不远处传来刘二狗的娘杨婶的声音：“二狗，你今天什么回来的这么早，是不是又逃学了。”刘二狗笑嘻嘻的：“哪个逃学，你不要乱讲，逃学的是新来的老师，他不愿意到我们这个穷窝窝里，跑别的地方了。”杨婶的声音：“你还笑，那可是交了学费的。”念三年级的刘二狗天真的声音：“当初哪个要你交，留着给我买糖吃，多划得来。”杨婶的声音：“你个没得出息的，我今天打你个尿出来”。接着是杨婶用棍子抽打刘二狗的声音，刘二狗的哭声也随之而来。那声音和冷水一样冰凉的淹没了我的脸，也淹没了我的思想，陡然呼吸不到空气的清新，胸口便有了短暂的纳闷。

我犹豫了好一阵子，对刘波伦说：“你让我想几天。”刘波伦只是朝我鼓励的一笑，什么话都没说，然后给了我一个电话号码。其实我心里是那个高兴，感到命运在时间的河流里，从狭窄的流域就要流进浩荡的大海。

到吃中饭的时候，我突然想起继父，半天了还见不到个人回来。我急了，责怪起母亲来：“晓得继父的脚不好，你让他跑乡里去，天老远的。”母亲说：“你继父那个人呀，这辈子没见高兴过，今天什么来了高兴劲，没人挡得住，是他自己犟着去的。”刘波伦说：“本来我想去的，可从来没见过你继父那么高兴过，就让他去了。”我没话说，想跑出去接继父。刚出门，碰见刘波伦的父亲刘甲天背着继父从田头里向我这边跑来。我急忙跑过去，问：“甲天叔，我继父出什么事了？”刘甲天换了口气：“哪晓得，我上乡里买谷种，回来的半路上碰到你继父倒在圹上，看把我背的。”我说：“搭帮甲天叔，把我继父背了回来，要不这命也许就没了。”又说：“甲天叔，你崽回来了，在我家，不如进屋喝碗酒。”刘甲天这一辈子没别的稽好，就爱得碗酒，那天他在我家喝了两碗米酒，醉了，让刘波伦扶了回去。

我把继父背到**，继父的脚肿得厉害。我说了继父几句：“你看你要犟着去，脚又肿了，害哪个。”继父没生气，老是笑。继父平常可是一贯面无表情的，今天倒是要把过去几十年的笑都给补上来。我哭笑不得。继父继续笑，笑完了问：“成啦？”我说：“还没。”继父说：“还没？没什么？”我说：“我还没想好。”继父说：“这事还要想，听我的就这样成了。”我不出声。继父又是一阵笑，笑完了说：“我笑饱了，想困。”我就跑出继父的房间，一个人喝了半碗酒，醉了，躺到大院里不知不觉也困了一个下午，醒来时天黑起来，我接着困，感觉黎明离我愈来愈近。

刘波伦来找我后的第三天，我趁到乡上卖肉的空闲，去邮政所给刘波伦打了个电话。刘波伦在电话那头问：“大运，你想好啦？”我还是有些迟疑，回答说：“想......好啦。”刘波伦又问：“你想好啦肯去不肯去？”我老半晌没说话。其实我一直在迟疑的，不是担心自己的能力，我只是觉得那个代课老师，是个临时性的，当得了一天是一天，当得了一年是一年，总不是个长久的工作。我想了想就问刘波伦：“那个代课能代多久？”刘波伦说：“你管它代多久，先去了再说，机会过了就没了。”我想继续问，刘波伦在那边催了：“大运，你别犹豫啦，村小等着老师上课呢，你回家准备准备，我下午就下来，陪你去村小。”我还想说点什么，刘波伦那边挂了电话。

我回到家，既高兴，又纳闷。我走到继父的卧房去拿继父的旱烟时，继父醒了，见我拿他的烟，就问：“什么事，想抽烟了？”我说：“没什么事，就想抽一口。”继父起身坐了起来，面无表情的接着问：“伢仔，是不是当老师的事没成了？”我点燃烟，**两口，将烟雾吐出来，回答说：“成啦。”继父出神的望着慢慢往上升腾的烟雾，说：“成啦？成啦你该高兴呀。”说完，脸上就有了表情，继续喊：“伢仔，你给我把烟丝拿过来，我也想抽。”接着，屋里就有了笑声和生活的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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