潇影篇

又是一年繁华春景。又是这样一个夜雨霖铃的寂寂深夜。

凭栏之时，方觉雨意寒凉，夜雾清妍。细看方知庭院中两架丁香已然开成全盛，柔白浅紫一时如雾，寂寞缤纷。

我便在这样一个夜里将你忆起。我踱至那把旧箜篌边，擎起梨木架。我记得你曾经在庭院里独坐，怀抱箜篌，挽发垂眸，写意七弦，宽大的衣裳在风里摇曳如傍晚的变幻的云霓。我静立你身后，为你掌灯，如果天空恰好飘雨，我会为你撑起华盖。我听见你总是反复弹着同一首曲子，一遍一遍不知疲倦。天色微明，你停下，在渐低的琴声残韵里，我听见你轻声的叹息，薄如蝉翼，却如千钧巨石，落在我心底，轰然作响。

你总是那样忧郁，你望向我的目光荒凉绝望。自你入宫，我从未见过你的笑颜。就连新婚花烛，翠玉珠帘后的你竟也是满目荒凉。

我叹息，抱起箜篌，抚掉上面淡淡的尘烟，试着调音，轻轻弹着。

时隔十九年，这架箜篌的声音竟依然绝美如故。我仿佛又看到你在我琴声中翩然起舞。宽大的宫服在你身后扬起如莲花，不胜凉风的娇羞。长发散开，黑如金墨，金凤在你钗头缓缓晃动，仿佛欲飞。烛火莹莹，我在灯下批毕奏折，抬头迎上你的目光，惊鸿之间，你不及别过脸去，我看到你的泪，银河般闪耀。

我也弹起十九年前你夜夜弹起的《伤心行》。十九年前我是那样爱你。只是我不明白，你为何总是那样忧伤，忧伤得像你的名字：清涯。

我唤你：“清儿。”你起身，缓缓冲我施礼，再抬起头时，我看到你眉间凝结着的秋霜般的忧郁。我想，你或许，真的是不喜欢我，却无奈我是江南最尊贵的王者。可是，每当我批阅奏折到很晚，累得在大殿上昏昏睡去，你总会轻轻走来，将锦衾围在我肩上。或者，在我深夜处理完政务回寝宫时，你总会提一盏大红的宫灯守候在玉阶前，走在我身前几步远，为我驱赶暗夜的黑暗和冷雨的清寒。丁香的味道在雨水里格外芬芳，你宽大的宫服在夜里摇荡，将我的心，也渐染成那浅浅的紫色。

清儿，你听，今夜我弹起《伤心行》。今夜，我焚起心字香。你能否感到，今夜，我有多么想念你。

你一直生病，却不肯我请太医来为你诊治。偶尔我逼得急，你就拒绝饮食。我只好作罢，让宫女末红好好照顾你，一旦你病情严重就立刻来告诉我。

进宫九个月后，有一夜，我在大殿和几个重臣商议要事。末红忽然不顾门口侍卫的阻拦，跌跌撞撞地闯进来，跪下喊：“陛下，您快去看看清妃娘娘！她.....”末红脸色惨白，晕厥在地。我一面派人将末红抬下去休息，一面召集所有太医即刻赶到翠烟楼为你治病。

我对自己发誓，清儿，如果这次你能好好的，我一定亲自送你回去，送你回你采莲的乌篷船。半世浮萍随流水，一宵冷雨葬名花。清儿，既然你这样忧郁，这样不喜欢我，那就别让这寂寂深宫葬送了你正浓的年华。想必那朱墙之外，一定有一位士子，令你倾心，令你神往吧……

等我急急同大臣们商讨完政务，赶到翠烟楼时，我听到了婴儿的哭声。在我意识恢复之前，一群太医迎出来，跪倒在地，身体如筛糠一般，头顶大汗涔涔，却还是不住言道：“恭贺陛下喜得龙子！恭祝陛下喜得龙子！”

我推开门走近绣塌，撩开罗帷。你躺在我面前。你额角冷汗未消，面容苍白如凌晨皎皎的淡色的残月。婴儿躺在你身边。他的眼睛，左眼漆黑如你，右眼却是最奇异的琥珀色，那只琥珀色的眼睛，目有双瞳。那一刻，我想起我初见你时你的样子。我把你从那深深的湖水中抱起，放在阳光下的草坪上。你的头发上闪着碧沉沉的水波，在阳光下黑如金墨。细细的水珠从你额角滚落，你的面容苍白冰冷，如同凌晨皎皎的淡月。

我望着你，我不可置信地望着你，我痛心疾首地望着你。霎时间我似乎明白了一切，明白了你为什么落水，明白了你为什么一直一脸忧郁，明白了你为什么自入宫就一直穿宽大的宫服。

入宫后，虽然我第三天就娶了你，可是因你的忧郁和体弱，我根本不曾与你同枕！

而你，却在今天，诞下一个色目重瞳的婴儿！

我的心像是碎成千百片，而千百片碎片就是千百把刀，细细凌迟着我的五内。我心悬一线地望着你，无论你给我什么解释，我都会相信你。只要别告诉我他的父亲是西伽，你说什么我都会原谅你！我忘记你根本无法开口，我在你榻前几乎崩溃般怒吼：“你说话啊！”

你缓缓起身，跪在我面前。你眼中是无边的忧伤，你的面容在烛火后显得那样虚幻，仿佛我伸出手来，你就会化作灰烬，消散在窗外清妍的雨雾中。

你轻起**，说：“勾连塞北，臣妾死罪。”

我有一瞬间不能动弹，要到胸口发痛才记起自己很久忘记呼吸。我的耳膜红红作响，为我竟然听到你的声音。你的声音美的如同弦上徘徊的袅袅余音，而你一开口，却已将我击毙。

你说：“勾连塞北，臣妾死罪。”

那一刻厉闪划破天空，雷霆中我几乎分不清自己是否身处梦魇抑或依然置身阴曹。

九个月前，塞北汗王西伽游访江南。酒宴上他那双眼睛，霸气满满，是最奇异的琥珀色。那双琥珀色的眼睛，目有双瞳。西伽在此停留一月，我亲自率百官摆驾送西伽出朱雀门。正是回宫的路上，我看到了落水的你。

原来如此！

原来如此！！

原来如此！！！

我五内俱焚，血气翻涌。我的皇妃，江南国的国母，竟然生下了塞北汗王的儿子！况那西伽图谋不轨，揶揄我江南沃野数年之久。我盯着跪在面前的你，几乎将双眼等处鲜血。你的声音凄绝，如箜篌的低音：“臣妾请死。”

《伤心行》，我终于明白你为什么要夜夜弹起它，你为什么夜夜在玉阶前守候，宫灯一盏。夜夜如此。夜夜如此。

清儿，今夜，我为你弹《伤心行》。十九年。竟已过去十九年。这十九年里，每逢雨夜我都无法不让自己想起你。他们说这十九年里，翠烟楼上常常会有你依依绰绰的影子，你宽宽的宫服是浅浅的紫色，如庭前那架丁香。你在空无一人的翠烟楼上翩然起舞；你在颓败的庭院里独自徘徊，怀抱箜篌；你提一盏大红的宫灯立在玉阶前安静等候。

他们说你幽魂未去，被烧死、被挫骨、被扬灰，就此堕入永劫，再无轮回，从此只能做游荡的野鬼。

清儿，今夜，我弹起《伤心行》。请你耐心等待，总有一天，我会还你自由，也打开禁锢自己十九年的心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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