潇玄篇
祁连北路是西伽的天下。征程上我曾无数次设想那里的苦寒与荒芜。而当真正到达那里,我才明白了书上的词句。塞上胭脂凝夜紫,霜重鼓寒声不起。苍山冷月,枯木碎岩,瘦花衰草,朔气金柝。
我知道,在我身体里,有一脉鲜血源自这里,源自那位和我一样色目双瞳的塞北汗王。
昨夜雨横风狂。凌晨,我无端地惊醒,披衣起身,撩开大帐的围毡。四野漆黑,抬头,天空有一轮黯淡的铜色的月,在苍龙般的云朵里穿行。间或有雷声滚过,风雨卷起沙尘扑袭而来,远处隐隐传来狼嗥之声和胡骑的啾鸣。回身到帐中,在炉火里加了些许木炭,罗衾不耐五更寒啊。时值三月,江南这时一定春意繁华,妹妹庭院里那两架丁香也一定开成了全盛。而塞北却依旧一派肃杀,连春雨也如此狂荡,绝无丝毫温柔。
记得小时候,这样下雨的夜晚,父皇总会独自弹起箜篌。烛影里,父皇的眉目清俊如一轴疏朗的水墨山水。我站在一旁抬起头看他,然后惊讶地扑过去,用手背擦父皇的脸:“父皇,您怎么哭了?是不是潇玄愚钝,让您失望了?”父皇停下来,俯身将我抱起,我看到他的眼睛,黑如金墨,皎如朗月,心里不由得一阵惶恐。寒影殿的画栋上挂着一位女子的肖像,挽发垂眸,宫服飘扬,柔荑扬起,轻叩琴弦。她的云发上,绾着丁香一束。我常常听见父皇对着画咏叹神伤。父皇告诉我,那画上的女子,是我的母后。我看到母后的眼睛,夜雾般漆黑,带着凄凉与感怀。
父皇与母后的眼睛都是纯粹的黑色。
而我在明镜里见过自己的眼睛。左眼漆黑,右眼却是最奇异的琥珀色,那只琥珀色的眼睛,目有双瞳。古书上提到塞北苦寒之地,那里的王族,和我一样,色目重瞳。但我始终不肯直面,因为从小父亲就是那样疼爱我。
他在梨园教我练剑,一泓青锋在父皇手中浅吟低啸,簌簌生风。剑光如影随行,梨花雪片般飞落。待父皇停住,他周围七尺,没有一朵落花。我开心地接剑,按照父皇教我的招式连起来,梨花缤纷,落满我的肩膀。父皇在树下捧着清茶,望着我微微地笑,指点我姿势不当的地方。
他在寒影殿教我识文断字,一盏油灯映亮父皇和煦的笑容。他亲自执笔教我临帖,将那些艰涩的古语一一讲给我。他弯弯的眼睛像倒影着月影的清凉的井水。
我不相信,若我真有塞北的血统,父皇怎么可能待我这么好。
父皇经常对着母后的画像嗟叹,有时他批阅奏折至天色微明,就会起身来到画像前,凝望良久。父皇从未告诉我母后在哪里,我怕他难过,也从不敢问起。我是荩皇后抚养长大的,她就是柠儿的母后,待我如珠如宝。柠儿小我两岁,我们从小一起长大。
我不相信,若我真有塞北的血统,荩皇后,我从小呼她母后,和柠儿一样,她怎么可能待我这样好。还有柠儿,如果我真的不是他的哥哥,我们怎么可能从小那样亲密。
这些问题,如鲠在喉,我心存疑虑,却从不敢细想。
而元宵那夜,我彻底绝望,心如死灰。我想要挥起啸剑将他们统统杀掉!可我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在自欺欺人。但我不愿离开江南,不愿离开父皇,不愿离开母后,不愿离开妹妹。我想要杀掉他们,可是我的剑锋每每送至他们的咽喉,都小心地收回。我无法下手,毕竟,我明白,他们的话是真的,我身体里,有一脉鲜血同他们来自一处。我无法杀掉自己的兄弟。我只是想逼退他们。
厮杀中,我看到妹妹凌空跃起,她手中的幻邪剑刺出骇人的血光。她的武功精进得如此之快,竟可以在我受伤太重体力不支之时将我挡在战团之外,替我封架。
当我以为自己终于胜利了,回头笑着冲妹妹伸出手时,我却一瞬间惊骇万分。我看到远处的一支利箭,破空而来,直射向柠儿的背心!我腾空而起,挥起啸剑,我想要截住它,然而,太迟了……
我眼见着那支利箭以无坚不摧之力穿透妹妹的背心,也同时,洞穿了我的身体。我将妹妹拥在怀里,她的鲜血晚霞般凄艳,渐染了我的白衣,如千万朵菊花灿然开放,又灿然凋零。她已经快失去意识,睫毛微颤。
我杀了卡枫,因为他伤害了我最亲爱的妹妹。可是我却没有理由再连累更多的人。于是,那夜我随蒙面者开拔塞北。
到达塞北的第二日,西伽大宴群臣。主座上他锦帽貂裘,飞扬跋扈,大笑言道:“今日朕特设酒席款待诸位,一来为庆贺皇子归来,二来则为商讨征伐江南一事。朕欲扫清寰宇已有十九年,却苦于一直没有机会。前日皇子归来,此乃祁连神之圣意。一统寰宇之时已到!列为爱卿可畅所欲言,所言无罪!”
听到此处,我心下漆黑。西伽吞并江南之野心已是人尽皆知,多少年来,效法中原制度,改革弊政,厉兵秣马,只是我未曾料到他会出手这般迅速。我血气翻涌,正要站出反驳,却被西伽谋士缪昌抢先一步。
缪昌跪至帐中,慨然言道:“启禀汗王,臣以为,江南沃野千里,兵力强大,百姓富足,而我塞北苦寒,恰逢连岁严寒,人畜冻死无数。骞、赛等部又蠢蠢欲动。眼下正应整顿后务,休养生息,切不可妄动兵刃。且潇玄殿下回朝,此更应作为江塞修好之始。百姓安康,皇基方可稳固!望笔下三思而后举兵!”
西伽听了,淡淡叫道:“刑部尚书。”刑部尚书薛琰应声而出。
“在百官之中散布流言,妄自菲薄,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动摇扰乱军心者,当做何处置?”
薛琰登时脸色灰白:“启禀陛下,依律当斩!”
西伽闻言,转而踱至薛琰跟前,玩弄着他的帽翎,和声问道:“那么,依你看呢?”
薛琰赶紧跪倒:“臣以为,缪昌一心为国。只是言辞过于激烈,冲撞了陛下,恳请陛下恕罪!”
西伽仰头纵声大笑,声震屋瓦,百官皆悚然。他陡然止住笑声,拍案咆哮道:“我塞北固然苦寒,但将士各个骁勇,岂是江南区区腐儒所敌?缪昌妖言惑众,罪不容诛!来人啊,将乱臣缪昌拿下,处以五刑!刑部尚书薛琰为虎作伥除以汤镬!”四名校尉将缪昌和薛琰拖出大帐。
他随后走之我跟前,大笑道:“吾儿,朕望你可统帅三军,一统江南。朕今日便赐你大将军之衔。江南影烟,一介腐儒,定为我胯下傀儡!哈哈哈….”
我跪倒,大叫:“万万不可!”
这在这时,两名校尉手捧缪昌和薛琰的首级走进大帐,献于西伽。西伽纵声大笑,他不再看跪在地下的我,回身坐在宝座,再次令人斟酒,大笑着举杯:“乱臣已经铲除,大家尽可齐心协作,踏平江南!今日大家皆可抛却君臣之礼,一醉方休!哈哈哈!奏乐!”
事已至此,夫复何言?
我胸中蓦地燃起火焚般的剧痛,一股强大的浊流涌上喉头。大帐的上空转瞬变的殷红......然后,整个世界漆黑如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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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潇柠篇 第五章 潇玄篇(上)』
花过雨,又是一番~素,~意阑珊零落。我的箭伤已经痊愈。天晴之后,我换了劲装,提了父皇重新为我锻铸的幻邪剑,行至梨园。梨花伤逝,~地凄白,幻邪舞得生风,剑气横扫,梨花簌簌凋零,擦着我的发梢、睫~,飞旋着落~。落花中,我看到肃风握~剑鞘站在远~的小径~,梨花落~~肩膀。偶尔,他抬起头,~~的眼~中倒映出淡淡的天光,还有云影。有一瞬间,我竟无法呼~,我望向他,一时分不清楚现实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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