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落里多的是土屋巷子。二队里至少有一条巷子白天也是黑黑的，当然是三女娃红柳家的土屋巷子。红柳已经是这个家里第三个女孩，她的永远都说不出是落寞还是快乐的记忆总是缠绕着她。土屋被夹在一线天的巷子中间，永远是别人的后门堵着自家的前门，自家的后门对着别人家的前门。前门的巷子只有一米见宽，一半是石头砌边、一尺来高的走廊，一半是供屋外排水的阳沟。后门能走，却开门就是牛屎，那是人家的领地，打在地上的牛桩快顶着自家的后门门了。大门进去是天屋，与堂屋对着，中间的天井使它们有上下之分。天井是房屋中间一个梯形的高低交错的窟窿。落入天井的雨水如瓢泼桶倒时，地下连通前面阳沟的阴沟排不及，天屋便如河里涨水汪洋一片了。天井上方有时看得见鸽子、老鹰飞过，红蜻蜓、蓝蜻蜓、密蜂、葫芦蜂、苍蝇总来。蜘蛛的网结在这里，有横有竖，有高有低，有大有小……可千万别下雨，把它们的网淋湿。那样，绞了去用它们粘蜻蜓就没得效了。天屋的角里摆靠着犁耙锹锄，堂屋的中堂画下面有神柜。天屋的两边一右一左是厨屋、柴房；再往上，两边一右一左是厢房、猪房。只有堂屋两边规规矩矩是祖辈或你辈们繁衍子嗣的正房呢！畈里哪家都是这样的结构。

巷子东面外端靠阳一点的地方，屋界那儿，一般是红柳和弟弟红钢的乐园。要么，屋子里的天井边也是。大姐红芳放学后要扯猪草、打柴草，放牛暂时是男孩似的二兰一个人的事。父亲只许红柳带着弟弟红钢在这两个地方玩。跑到别的地方去，就要挨钉拳，或者说，就要被“打断了腿”。——父亲捏起拳头告诫她的时候，中指的关节格外突出，尖尖的，称作钉拳。他常对红柳说，再敢怎么怎么样，小心“钉拐”落到她头上，再敢往哪里哪里跑，小心他打断她的腿！

姆妈从红薯地里回来的时候，还不忘背回一搭苕藤子。苕藤子喂猪、喂牛都是极好的。队里大多数女人总穿或蓝或灰的大襟衫，需要左手配合、反着右手往腋窝里扣。她们的头发也一律用“w”型的围梳从前额往脑门顶上梳着，服服帖帖的头发自然顺着后脑勺齐齐地到了脖子根。而姆妈不太象她们，不仅穿的是蓝卡其的对襟衫，额顶上的头发用梳子的尖尖儿分出圆圆的一块，就象一块稻田，白白的稻田埂弯曲又分明，偏向一边的头发用扁而细长的黑钢卡对别着，好象月亮移到了她的头上。她的很难带笑的大眼睛，除了大姐红芳之外，二兰、红柳、红钢统统没有承接下来，后面几姊妹的眼睛全都随了父亲细长的单眼皮。

红柳当然不晓得姆妈是挣扎着回来的，以为姆妈回来之后，他们的肚子就不会饿得太久了。起先红柳真以为姆妈是回来给他们煮苕吃的，或者做掺有萝卜粒的米饭给她们吃。昨儿晚上在油灯下，父亲还说弟弟快有桌子高了，他把弟弟抱起来坐他膝盖上，挑灯花给他看哩。女孩儿红柳当然比桌子高，因为她快五岁了，比弟弟红钢大两岁。她也希望父亲比一比她的身高，可父亲当时压根儿就没看她。然而，她和弟弟红钢就隐隐听到了姆妈在房里似哭似哼的奇怪叫声，起先一阵有，一阵无，进而又明显地“哎约”起来，并且一阵紧似一阵。假如那声音如唱歌般好听，红柳和红钢不会紧张得要哭起来。接着是父亲回来了。父亲的赤脚有蒲扇那么大，跑起路来能把地上的灰扇得跳舞。他把挑谷草、挑棉柴、挑红苕用的钎担往巷子口一插，进门就奔向横着、竖着都摆了床的正房里。然后他又急急地出去，请来了上湾里唤香的姆妈。换香的姆妈穿着阴丹兰大襟衫，尽管抽烟让她咳得厉害，她也仍然一边抽着一边咳着，夹个红包袱就进到房里去了。红柳看到唤香的姆妈被请来，便明白了些什么。这个年龄，她已经晓得“接生婆”是什么意思。反正人家屋里添了小毛毛，她有红鸡蛋揣回去吃。

红柳踮起脚从破成三条缝的房门使劲往里看，弟弟红钢的脑袋拱在她怀里，也使劲往门缝里看。黑黑长长的正房里，一横一竖摆着两张床。横床是母亲的枣红雕花床，有同样红雕花的帐门和没涂漆的板顶，睡父亲、姆妈和弟弟红钢；竖床的黑漆快磨光了，用砖垫着脚，是不知几多年前爹爹婆婆睡过的，现在睡大姐、二兰和红柳。竖床旁边的柜仓比床要高点，长点，中间装有谷糠，两头空着，老鼠从底下进进出出穿梭椤是平常的事。靠里一节柜面上，搁着母亲的鞋篮子。篮里有剪子、顶针、鞋底锥，有好多草纸剪的鞋样子，还有扎在头上很好看的红布片子。有床的上方是搁楼，而房门南头的屋顶上有两块亮瓦——象现在玻璃的这种，红柳以为那是“天”瞅着她们的“眼睛”。红柳挤着趴在门缝里看，虽然什么也看不分明，但她以为那天看到了姆妈生小弟红根的大概过程。唤香姐的姆妈，也就是队长胡德贵的老婆，咋这能干？这也是队长胡德贵多年来自有他的威信的一个原因之一。自然生育的年代，除了极少数不结瓜不挂果的特殊例子，哪家结了婚的妇女，每隔一年两载不生个把小孩的？

姆妈的哎哟声终于停止，门逢里传来猫一样细细弱弱的哭声，母亲生下了一个“毛娃”。便听唤香的妈妈骂道，“该天杀的，终于下来了！”然后父亲兴冲冲地拉开房门出来，脸上的笑象房顶上亮瓦透射进来的阳光。破成块后快散架的房门对父亲不依不绕，仿佛故意与父亲拖时间，扭扭捏捏地分成了似断又连的三部分，转到半中间就要垮了。父亲干脆把它们卸掉靠在旁边。父亲出来还绊倒了门边仍趴着看稀奇的**小东西，这回他的脾气特别的好，没有用脚踢他的第三个女孩儿红柳，而是用手把她拨开。他在灶间煮了两碗红糖荷包蛋，姆妈和唤香的姆妈一人一碗。唤香的姆妈叮嘱父亲道，“赶紧儿把门修好，门上搭条你们男人穿的**，莫让阴气重的人进来把奶塌了。‘衣子’（胎盘）要后半夜拿去丢到河的深潭里”。姆妈要把犒劳她的荷包蛋分点给旁边守着吞口水的红柳、红钢两个娃儿，被父亲制止住了，父亲只让大弟红钢上去接了一口。唤香的姆妈讲客气，也要匀出一点来，父亲坚决不让。于是女孩儿红柳和弟弟红钢被赶紧弄到天屋那边的大门口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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