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发走唤香的姆妈，父亲冲了红糖水，包着煮了的红鸡蛋，就到路口去发给收工的男人女人们。门口两个娃儿又绊了他的腿。三女娃红柳眼睛亮亮地望着他，弟弟红钢流着的口水并没有收回，他们的胸前是洗不掉的油泥一样的颜色。父亲给了弟弟红钢一个洋溢着喜气的红鸡蛋，瞪了红柳一眼，意思是说，你大一些，又是女娃娃家，不要学着好吃！红柳被他严厉的眼神打消了也想要一个红鸡蛋的念头。看着大弟红钢连着壳儿咬了，鼻涕粘在红鸡蛋上面被拉得老长，等父亲一走，红柳仰脸瞧着天井口，扯出的话题与吃的东西似乎相差十万八千里：“我有粘粘的蜘蛛网，到时候可以粘好多蜻蜓。”流着鼻涕继续咬吃红鸡蛋的大弟红钢指着天井角落上方的蜘蛛网，显出天然的霸道：“那是我的，不让你绞了去粘蜻蜓。”红柳又说，“昨天可是说好了的，结在高处的那张是大姐的，底下的是二姐的，今天又结出来一个，是不是我的？”弟弟红钢转身便去找父亲，找到父亲，他便狠过所有人了，红柳当然有些怕他这一招。

紧靠祠堂的大路边，人们陆陆续续地扛着锹镐回来。男人们挑着分回的红苕，扁担在肩膀上一闪一闪咯吱咯吱地唱歌。

“银狗，你屋里又生了？”

“生了咧！”忙着从桶里舀出糠水来分发的男人喜滋滋地答。

“生的是‘坛子’还是放牛娃？”女人们过来接了红鸡蛋，男人们喝了竹舀子里的糖水，明明猜得到结果，却故意问他。

“又生了个放牛娃咧！”父亲银狗忙得连秋冬季节也有了一点汗，但显得喜气洋溢，满脸自豪和荣光。弟弟红钢过去傍着父亲的腿，到底告了什么状，父亲也没怎么用心听，只是给他喝了满满一竹筒子糖水。红柳远远地望着，没有走近。等人们都散去，她没想到，父亲最终也给她喝了糖水！浅浅的半舀子，是从桶底舀起来的，那是世界上最甜的糖水。

大舅妈拎着篮子来看姆妈了。篮子用一层红布蒙着，和姆妈的鞋篮子一模一样。大舅妈的红布篮里，只有八根“油果子”。说了你也不相信，“油果子”就是现在的油条了。那时候，物资奇缺，农村里这样的人情来往，可不就是这些？可姆妈说她并不是稀罕人家的东西，而是认为大舅妈做得有点太轻贱人了。依大舅妈家的劳力和负担情形，怎么也应象样地为五胎生了第二个儿子的她妆点面子，断不至于只拿八根油条过来作为贺礼人情。但凡出嫁的女儿素来不敢马虎娘家，娘家自然也不会轻贱女儿家。如若做起事来---这里指人情大事，娘家人很冷淡或者太敷衍，只能说明出嫁的女儿不会做人，和舅娘胎嫂子关系处得不好。等大舅妈一走，母亲忍不住嘤嘤地哭了一阵。小舅妈也拎着篮子来看姆妈了，她只好偷偷把眼泪擦干。小舅妈不仅提了篮子，还在篮子的外边绑了两只鸡，羽毛麻黄亮泽的两只老母鸡稍有点动弹便发出尖厉的叫声，似乎整个湾子里的人都听得到。母以子贵，姆妈要的就是这种效果，篮子也用一层红布蒙着，和姆妈的鞋篮子一模一样，细细的黄篾编成，上端圆拱形的部分因为经常用手提，已经磨得光亮亮的了。小舅妈坐在床头，用手拢一拢毛头娃的襁褓，与姆妈叙了半天的家常。大、小舅妈都穿着阴丹兰大襟衫，都用铁丝做的围梳把头发赶到脑后，让头发齐齐地服贴到后耳根。小舅妈有多好，还笑着摸了红柳的头，说最喜欢这个女娃了，将来要是能给她的丑娃当媳妇有多好。小舅妈家里有两个女娃三个儿子，最小的男孩叫丑娃，和小舅妈一样，卷头发。小舅妈赶的人情是八个鸡蛋、八根油果子。生了娃，最看重娘屋里来人。姆妈叹口气说，他大舅伯、二舅伯都没了，两个舅母也不容易的，买了这些东西来八成要借钱，年跟前只怕要超支更多的。然后，姆妈的二姐也来了，——姆妈平时并不这样喊，总是对红柳她们说，你们山岭上女伯怎么怎么的。红柳知道她是自己的姨妈，但她们也都不兴这样喊。山岭上女伯用围梳向后梳着头，不过她的阴丹兰大襟衫不是大舅妈、二舅妈的那么旧，而是簇簇新，平展展，象是用米汤浆过的。姆妈也是齐耳的短发，不知道姆妈是不是因为没有围梳的缘故，反正她总是用一支铁卡子将刘海向一边**。钢卡有韭菜叶那么宽，两片上下**合拢，夹头发的那头有一片微微翘起。一般情况下，这是一个女人或女孩管理头发的主要家当。还有最漂亮的，比如一段毛线的红头绳，或者一个有机玻璃发卡。母亲说，“山岭上女伯”家有个男孩和三女长得一模一样，脸不长也不圆，眼睛象月亮一样亮，她和他是“小同庚”。山岭上女伯捉来了两只鸡子，还塞给了姆妈两元钱。这实在是一笔巨款，因为年底分红时红柳家一年的工分还换不来两毛钱呢，有时候还超支，就是说，一年上头了，还倒欠队里的钱。

房门上果真搭了一条父亲的烂**，男人的**“八字”型地搭在门上，是可以镇住很多邪气的。首先，传说中的偷生婆，带了再重的阴气而来，也会被壮年男子的阳气消杀而去；再者，倘若亲朋中哪个婆娘赶上经期来探视娘母子，防止塌了奶也是有些效果的。所谓“塌了奶”，当然是指月母子已经催胀了的奶又回转了去。那个年月，哪家的“月母子”被塌了奶，可不是好玩的，简直是没招。

老辈人讲，女人若是月子里做了用力的活，以后会落下终身的病，治也治不好。那时，姆妈少有地在**躺了几天，既没有出去挣工分，也没有忙于喂猪做饭洗衣服，连纳鞋底这种最轻的活儿也停了几天，只管管刚刚出生象猫一样的**红根。终究，姆妈在月子里还是闲不住。不能用顶针纳鞋底，姆妈就靠在**做鞋面。还要背语录。姆妈费力地念语录时，红柳、红钢两姊妹就发愣。她俩不识字，姆妈也哪里认识字？她是不会“念”语录的，即使两手恭敬地拿着书，念着念着，就颠倒了。毛**的语录还敢被颠倒？晚上大姐红芳回来会帮她纠正。反正每次开会检查背语录，姆妈都能毫无差错地过关。之后，她背的是什么语录，自己又忘了。她的短时记忆能力真行。几年以后，红柳上了小学二年级，听她背的还是这些。

有姆妈在家，红柳和弟弟红钢整天都呆在房里。她们会爬上床去看新生的毛头**，会在雨天里帮助翻翻火笼上的尿片子，会爬到床底下去藏猫猫，会听姆妈给她们讲故事。姆妈讲的故事很好听，尽管她只会讲田螺姑娘的故事。那时候，湾里的大娃、小娃们最最喜欢听的，便是神话故事了。听故事，可是每一个娃儿的精神大餐。

姆妈说，从前说有个单身汉，年纪三十多了，还没娶上媳妇，他勤快能干，每天都在田里忙得两头黑。有一天，他下田去插秧时，无意中捡到一只大田螺，便高兴地把它带回家，养在自家的水缸里。时间过得可真快，转眼已过去三年。后来，奇怪的事情发生了。他每天从田地里干完活回家，发现桌子上都摆满了热气腾腾的饭菜，单身汉感到奇怪，决意要躲在屋里瞧个究竟。终于有一天，他发现水缸里的田螺忽然变成了一位仙女般的姑娘，在厨屋里变戏法地帮他做饭炒菜，单身汉悄悄过去猛然抱住了她！田螺姑娘说，是他救了她，又养了她三年，她是投身来报恩的。于是，单身汉与田螺姑娘结了婚，还生下一双儿女，日子越过越好。可是后来，单身汉变了，越来越懒，俩人总吵架，田螺姑娘伤了心，狠狠心趁他不备，又钻回田螺壳里去，永远回不来了。单身汉又回到从前的生活，只是望着两个没妈的孩子，后悔死了。

故事不知被姆妈讲了好多遍，两个孩子仍然听不够。红柳总是不停问，还有呢？还有呢？母亲说,没有了。红柳还问，田螺怎么能变成姑娘呢？母亲说，她是田螺精哩！红柳又问，田螺姑娘为什么又要回到壳里去呢？姆妈说，一个家里，要是男人不好好过日子，总会有皮扯，哪里过得下去？红柳似懂非懂，为田螺姑娘又变成了田螺难过好半天。只要有时间，她和弟弟还要姆妈讲，一心要姆妈要讲出个满意的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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