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生几个孩娃,女人满月后都要被娘家接回去住一段时日,称为“出窝”。生了男娃,娘家人来接时喜气洋洋,脸上有光;生了女娃,娘家人哪怕感觉有点不起头也要来撑撑腰,将嫁出的女儿接回去好生对待以示贵气。因此,再“苕”的女人都不敢得罪娘家。
大舅妈、小舅妈商量好后,打发大舅妈的独子金生哥来接姆妈。姆妈将月子里攒下的八个鸡蛋从搁楼上的坛瓮里摸出,按最高的礼数在腌米粥里打了荷包蛋。荷包蛋躺在白色透明的腌米粥里,饱满明亮,白里透红,象极了戴着荷叶边帽子、甜甜睡在摇窝里的毛头娃,等着人去亲它一口。金生哥坐在堂屋的正上方吃腌米荷包蛋的时候,他悄悄招手喊大弟红钢过去,又向红柳点点头。姆妈只让大弟红钢过去,却把红柳弄到了厨屋灶门口,从刚烧的草灰里扒了块苕根给她,说女娃子不能好吃,养成好吃的习惯将来找不着婆家。秋熟季节,九岁的大姐红芳、七岁的二兰放了学是不会在家的,豆棵、苕根、花生,谷粒、棉花朵儿,样样都是宝,队里将收割完了的田块“放开”后,孩子们三三两两结伴抢先去到放开的田里,总可捡点什么回来。即使她们在家,招待客人吃东西时她们也会躲开。
姆妈回去“出窝”,穿的那件阴丹蓝大襟衫好象是新的。她仍用卷成寸宽的手巾扎着额头,让人一看就知是“月母子”。一年四季扎着黑头巾的家婆说,“月母子”哪怕是满了月,还没有“圆气”,被风吹着了可不是好玩的,闹不好年老了落一身的病。所谓“圆气”,就是满月时要吃一只全身羽毛通黑的整鸡,不准用刀子对鸡伤筋动骨的。金生哥来接时就说大舅妈已经在家准备了,这是家婆反复交待的,她知道姆妈舍不得杀鸡吃。姆妈这次带了大弟红钢,破天荒地也带了三女儿红柳。
从一线天的巷子出来,金生哥往隔壁胡三忠的家里瞅了好一会儿,只见到了三忠家的老爹爹在摸索着切萝卜。三忠家靠着东头,很少了些遮挡,侧边的台子地是两家的小晒场,长着几棵榆树、柳树,堆着些稻草、麦草之类,一旁少不了牛屎牛尿。小晒场离大禾场近,出工前人们也在这儿坐坐。金生哥好象是在瞅隔壁的篓娃姐。很显然,篓娃姐这会儿是绝对不在家的,她不是在挖收了红薯的地里就是在割收了芝麻的地里。篓娃姐原先上课总在桌下学钩针,绣鞋垫,老师批评她,她就下学挣工分了,请也请不去,这事谁都知道。据说,篓娃姐妈当年生篓娃姐时,正在地里扯芝麻,发作后来不及,生了后是女人们用布衫裹了放篓篮里提回来的,所以叫篓娃。金生哥想篓娃姐做他媳妇是不可能的事,门不当,户不对。金生哥家也就是姆妈的娘家,是地主,而篓娃姐家是贫农,况且篓娃姐的伯爷在公社烧火做饭呢!这是不可能高攀的。据说篓娃姐有那么点意思,从红柳姆妈手里讨过他的鞋样。金生哥是独子,生得俊郎,除了家庭成份不合意,其他没得说的。篓娃姐的妈知道这事,没表任何态。明眼人晓得,那还不是拒癞蛤蟆于千里之外?
金生哥肩上的担子有些甩,扁担很直,并没有被压弯,不象父亲挑了东西,也许是担子太沉的缘故,扁担会吱呀吱呀地唱歌。挑子的一头是红绿雕花的摇窝,里面睡着猫样的小弟红根,不单用窝被塞好了四周,头里还用棉布片遮盖得好严实;一头是旧阴丹蓝布片包了边的箩框,红柳和红钢**抓了框绳站在里面抓着框沿高兴地看世界。姆妈在路上反复叮咛三女娃红柳,女孩儿要懂妇道,到人家屋里做客,要吃得斯文,无论多好吃的东西都要留点“碗底”。难怪金生哥进灶屋放碗时,姆妈要他把剩的两个花包蛋吃下,他说什么也不肯呢!红柳想努力记住去金生哥家的路:祠堂(后来不许叫祠堂,改称“文化屋”。)离三忠家不远,沿文化屋边的大路上去,经过了小队的禾场,从三队的背后走,再过胡家小堰,走几条窄窄的田埂,就是大舅妈、小舅妈家所在的湾子了。之前,她到得最远的就是小队的禾场,现在禾场边的晚谷捆堆得象山一样高,象墙一样长,是大娃们傍晚藏猫或打仗的最好领地。篓娃姐当司令的时候,二兰是被允许参与藏猫或打仗的最小的兵,大姐红芳有时不见得能入她们的伙。胡家小堰里还能见得到发红的菱角叶了,一半边的水面光光的,歪脖柳旁边搭着木跳板,是不是供三队后面湾里的人们挑吃水?金生哥说他有时到河里去挑水,有时也到小堰来挑水。到哪挑水,家婆都要叮嘱他,并拄着拐杖在村口望着他,叫他别玩水。其实青光眼的家婆早已看不见,她用嘴巴和耳朵当眼睛,不停地喊,费力地听,便知道大孙子金生哥去挑水的方位。红柳永远都没有看到她的两个大舅伯,他们早几年就死了。
湾子里,半大的孩娃们见有陌生的面孔进到湾子来,又见挑着睡有毛头娃的摇窝,便有几分朦胧的神密感,不管唱的对象是谁,歌谣似地冲她们唱:
“张打铁,李打铁,打一把剪子送姐姐;姐姐留我歇一歇,我要回家割大麦;大麦等不得小麦黄,我要回家割高梁;高梁割了刷泥墙,唢呐娶回个新姑娘!”
姆妈回娘家的次数是有限的,还没进湾子狗跑出来不停叫吠。金生哥吼也吼不住,捡了土块丢过去,它却改为远远地吠。知道湾子里定是哪家来客了,孩子们便跟过来看稀奇,姆妈当然认得那是谁谁家的孩子。孩娃们和自家的大、小孩子是一茬的,他们的父母和自己差不多也是一茬的。孩娃们一直跟到家门口,这个时候他们都不作声了,趴在门边只是看。
灰布衫、黑头巾的外婆坐在天井边的一块阳光里,旁边靠着她探路用的竹棍子。金生哥放下担子,用手在她面前晃了晃,听得家婆说:“是红钢来了吗,我的乖孙?是不是还有红柳娃?”母亲应答了之后,将两个娃推到她跟前。家婆先后摸了大弟红钢的个头,也摸了三女红柳的头,说:“我孙娃们又长高了哩!”又问母亲:“奶水还多吗?”不知姆妈答了些什么。
红柳的眼睛随着家婆转,只见家婆摸起探路的竹杆,让金生哥牵她至墙壁,敲敲打打地进了厢房,又从厢房的耳门里进她睡的左上房,摸摸索索了好一阵,里头喊红钢和红柳进去,塞给他们一人一块穿着红花衣的冰糖。那是世界上最甜最甜的冰糖,连糖纸也是!外婆还叫金生哥冲了一碗糖水,门外边的孩子们有些不好意思地一人一口。因为大人们有叮嘱,哪家来了客,不能在别人家赖吃赖喝。外婆知道孩子们盼着这一口,高声地喊:“你们要带我家来的客娃去玩啊,可不能打他们。”那一天,尽管糖水铺了路,红柳也没敢走多远,只是倚着门框看着,最终和她们在一旁藏猫猫,打仗,抓石子玩儿。糖水的好处多大啊!红柳不仅第一次被引入了社会,而且以后再来就顺利了,少了些被狗咬、被扔石子的障碍。
家婆称大舅妈为“下头屋里的”,称小舅妈为“上头屋里的”。下头屋里深而黑,上头屋里浅而亮。两家的房子都有天井,小舅妈家住在后面,从旁边一条窄窄的巷子进出。红柳从来没有见过她的两个舅伯,据说是都死了。大舅妈家的后门右拐,再往前走截巷子也可以到小舅妈家。大舅妈家的孩子只有金生哥一个,小舅妈家有菊秀姐,木生哥,春生哥,菊香姐,最小的一个叫丑娃。丑娃总是捡的旧衣服穿,和小舅妈一样头发有些卷,湾里人见得少,便说他丑。家婆由两家按月轮养,一直住在下头屋里,她喜欢菊香姐给她捂脚。小舅妈家的孩娃多,住得紧。轮到小舅妈家供家婆时,上头屋里菊香姐或者是丑娃便从后门搀着她去吃饭,下雨天端过来吃。姆妈这次回来“出窝”,正该上头屋里供她。
按照待客的礼数,大舅妈会在饭前给姆妈冲点蛋花,或者煮两根油条压一下饿,那叫“过中”。除了饭前“过中”,家婆肯略略吃一点,她对上头屋里、下头屋里的正餐都分得很开,该是哪家供她就吃哪家。在亲戚家里做客,过中能喝到到瘦肉汤最稀罕。——农家里过年也难得杀猪,又根本没钱去赶集买肉,哪里能轻易闻得到肉腥味?然而这次,红柳在大舅妈家里却吃到了!大约是大舅妈家里人口少、负担轻吧,反正红柳喝到了难忘的肉汤。其实,上头屋里或者下头屋里每次给家婆端了好吃的,家婆都让小一点的孙娃们你一口我一口地分吃了。比如,大弟红钢,比如上头屋里的丑娃,比如虽有姆妈叮嘱却仍控制不住自己的红柳。红柳能够喝到多一点的肉汤,是被家婆偷偷喊进去的。
姆妈母在出窝的难得日子里,为娘屋的两家人做足了针线活。她首先裁裁剪剪,为家婆做了棉衣、棉库、棉鞋,又为娘家嫂子及侄儿们都做了预备过冬的鞋子,几乎是一天一双。单鞋子是做得少的,农家人为了节约,夏天几乎可以不穿鞋子,因为做鞋子的材料,别说针头线脑难置弄,从实在不能穿的破衣服上拆下来的旧布片也是有限的,真正可以说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鞋底子是早已纳好了带回来的,姆妈用旧布片在门板上糊鞋壳子有一手,平整结实,鞋底子纳起来不顶针,穿起来又结实,全大队出名了。不用说,已开始挣工分的菊秀姐、菊香姐自觉地将针线活作为女孩儿的必修课,从姆妈那儿受了不少教益。小舅妈家里每个娃都有分工,当时哪家都基本一样。菊秀姐,木生哥,春生哥,菊香姐都开始挣工分。另,洗衣做饭是菊秀姐的事,挑吃水是木生哥的事,耙草根是春生哥的事。除丑娃外,每人还有打柴的任务。丑娃的任务是每天用箢箕捡一团粪,外加扫场垫牛圈。牛粪沤在茅厕里,队里统一组织劳力将粪肥兑水后挑到田里去,是当家肥,一担值一分工。一般是在开年下秧的时候,叫做“挑春粪”。七岁的丑娃每天捡一团牛粪可不容易,除非在路上或河滩上捡到野粪。因为哪家都对自家的牛屁股看得紧,大一点的孩子放牛随手带着箢箕。然而丑娃就是能够捡回牛粪来,几乎每天不放空。他去草滩上捡野粪已经无数次了。丑娃的眼睛一见着牛屁股就发亮,早晚都守着往河坡去的大路口。更令人不可思议的是,丑娃对针线活很早就表现出一个男娃不该有的天分和好奇,见菊香姐向姆妈学针线,他也拿块布片在一旁练手,这为他以后成为一个令人羡慕的乡村裁缝作了启蒙。
红柳随丑娃、春生哥一起去过河滩,春生哥让丑娃和她坐在牛背上死死揪住牛背上的鬃毛,自己牵着牛,挎着箢箕、钉耙等家什,到了河滩上,一边看着牛一边挖草根。松软的沙滩上,成团的黄褐色草根被耙起来,抖掉泥沙,挑回去晒干,作烧柴,垫牛圈都可以。丑娃挎着箢箕寻粪,他最爱寻干粪。春生哥说,寨子山上的毛草长有一人多高,地上落下的松针过膝盖。毛草和松针都耐烧,特别是松针,烧得滋滋冒油。可惜是公柴,秋季里组织劳力砍了,一家分不到两担。也有人偷割,抓到了要关到漆黑的仓库里去反省。黄土窝大队的一个人被畈里这边的人抓到过,被游了行,还挨了打。红柳第一次去了河边青青的草滩,看到了月亮弯的富水河,河里深不可测的“鸡母潭”以及对岸毛草丛生、松树幽绿的高陡的寨子山。河滩上散放着大小的牛儿,或低头甩尾地吃草,或哞哞地张望着呼朋引伴。放牛、铲草皮的孩子,或藏猫打仗,或坐在一堆玩牌、看小人书。大人交给他们的任务不外乎放牛,挑猪菜,捡粮食,打柴草。草滩是他们完成任务之前、之后玩耍的乐园。从此,红柳不由得对包括草滩在内的无边的野外地充满了永远的向往,巴不得快点长大。
在大舅妈的家里,红柳听姆妈与家婆、大舅妈、小舅妈一起叙了好些家常,多半都是关于金生哥与篓娃姐、菊秀姐和木生哥换亲的家常,听得出她们对金生哥自由恋爱是忐忑不安的,毕竟自家的成分太高,人家的家庭出生太好。提到小一点的春生哥的未来,小舅妈还向姆妈表露了亲上加亲的意思,大概要将大姐说与春生哥。当着家婆的面,姆妈沉默未语。
金生哥送姆妈回来后,接着就将红柳家的缸里挑满了水,以后几乎天天来。他挑一担水,就往隔壁篓娃姐的家里用眼睛找一次篓娃姐。有一次,篓娃姐将用白棉线钩好的衣领衬子偷偷塞给金生哥,刚好被她的姆妈碰见,篓娃妈拿起扫牛草渣的竹扫帚就向篓娃姐打去,第一次对自己女儿的大胆表情亮明了一个做母亲的严厉态度。有人说,她还指望着篓娃姐说给公社胡师傅做三儿媳妇呢!就是与她伯一起做饭的公社胡师傅。公社的胡师傅看见过篓娃姐,相中了她,许了将来由他三儿子接班的。可是篓娃姐听说他的三儿子是个歪脑壳,多少有点不愿意。金生哥出于对自家地主成份的恐惧,明白儿女婚姻将来是要大人作主的,不管篓娃姐对他有几分真,就此打住了念头。这以后,俩人就没了戏。大舅妈看金生哥整天低头做不起人的样子,很有些怪姆妈在中间撮合此事。对于姆妈想将小弟红根放娘屋里要家婆照看一段时日的想法,大舅妈还说,生再多也是这样,自己的娃儿自己带,不能打娘家人的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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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梦里黑蜘蛛』
~柳从恶梦中醒来的那个早晨,雪粒正打得黑瓦的屋~~沙沙地响。好一个~她恐怖的怪梦!她忘记了自夜里就已~来的饿意,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房梁~出现大蜘蛛的地方。雪粒打得~发急了,在亮瓦~的一角杂~地滚动、聚集,有些还~过瓦~跳到房梁~、蹦到~~来。姆~和父亲早出去~工了,大约是挖~利,冬天里队里出工就是挖~利,也不知道哪里有那么多~渠~挖?大~是不是起去烧饭了?厨屋里听得见~缸里舀~的~音。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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