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柳从恶梦中醒来的那个早晨，雪粒正打得黑瓦的屋顶上沙沙地响。好一个叫她恐怖的怪梦！她忘记了自夜里就已袭来的饿意，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房梁上出现大蜘蛛的地方。雪粒打得越发急了，在亮瓦上面的一角杂乱地滚动、聚集，有些还穿过瓦缝跳到房梁上、蹦到**来。姆妈和父亲早出去上工了，大约是挖水利，冬天里队里出工就是挖水利，也不知道哪里有那么多沟渠要挖？大姐是不是起去烧饭了？厨屋里听得见水缸里舀水的声音。两个弟弟小猪一样酣睡着。她伸伸脚指，探探被子的那头，不用说，二兰也在蒙头睡懒觉。她顶喜欢把头蒙到被子里去睡了，说是烦死老鼠成群结队地在耳朵边跑来跑去，有时不免还啃人的嘴巴。但凡二兰要睡懒觉，任你喊，任你拉，甚至揪，也难得把她从被子里弄出来，除非拉烂被子。

屋子里好安静，安静也是一种幸福，因为没有人来督促你起床。红柳想想，整个早晨，分配给她必须去做的，简直也是一件受罪的事情---从温暖的被窝里爬出来，胳膊腿子伸进冰凉的旧棉袄棉裤里，趿上前后穿了洞、里面一层泥垢的鞋子，缩了脖子牵着拽也拽不动的牛到堰塘边喝水，看牛身上瘌痢一样的毛被风吹得翻来翻去，有多寒冷！这件事还可缓一会儿。

她再次瞅瞅梯子与房梁搭界的地方，仿佛看见那只脸盆大的灰蜘蛛还在，眼睛象铜铃，爪子似铁夹。蜘蛛怎么会有那么大？平常她们在屋角、房梁上绞它的网，看见最大的蜘蛛也不过蚕豆大，为了绞到更多的粘蜻蜓的蛛丝，她们恨不得要养着它们呢！但是，从昨晚起，她便觉得蜘蛛是那样的令人恐怖！她记得自己软绵绵地上了梯子，不，是飘上去的，梁上搁的板子是那样薄，难怪老鼠们穿梭似地在上面跑，搁板儿会直颤直颤，灰尘象雾样飘下来。搁板的那一头，放着装有炒米粑的坛子、装有炒蚕豆的坛子，抑或还有一个装花生的小罐罐。花生最好吃了，稀罕得过年待客也只作点缀。在收过花生的地里，只要队里一放开，便会集满黑压压的大小孩娃，抱着同样的目的，同样的期盼，凭借一把无所不能的短把锄头，不到半天就会将漏有少量花生的沙地挨片刨个底朝天！大姐红芳、二姐二兰和队里一群孩娃一样，用短锄刨一个秋冬，也难刨回三两斤瘪壳的或饱满的花生。红柳亲眼看见大姐红芳、二姐二兰上去过阁楼。她们做早饭时，爬梯子上去摸一点东西下来，弟弟红钢会立刻不哭，同时红柳看到她们嘴里也含有东西。而那些坛坛罐罐，只有等到过年时，父母才允许她们上去装一点下来。红柳只觉得肚子咕嘟咕嘟地叫得难受，仿佛一条条蚯吲沿着肠道往上爬，她不知道自己是怎样到达搁楼的，自己才六岁不到，怎么会爬梯子？又依稀记得，自己腾云驾雾地到了房梁上，刚软绵绵地踩上楼板，一只硕大无比的蜘蛛正伏在坛口上，二话没说就向她爬过来，似要捉住她，吸她的血，吸她的脑髓！那蜘蛛立时又变成了父亲的脸，朝她一瞪眼：“就你最谗吃！你敢过来？”红柳全身的血液“轰”地沸腾起来，转身要跑，却发现怎么也迈不开腿，一个倒栽跌下来，仿佛跌进了万丈深渊，全身好一阵针扎样地发麻。醒来时，盯着房梁半天，她仍然心有余悸，汗毛倒竖。

一会儿，大弟红钢醒了，两个指头放嘴里吮得津津有味。大约是时间长了，没有味，他开始不安分起来，朝红柳喊：“姐，我要过来。”

红柳应着他，“好冷！你就在那边睡。”

“不，我要过来！”

红柳不得已，跳下大黑床，踩上雕花床边的搁鞋板，爬上去，先将手伸进被里，触到小弟红根所睡的棉片，发现不但棉片，甚至那半边床的棉絮都早被尿湿透了，凉津津的。她吃力地把大弟红钢抱过来，又转去将同样醒着、手脚抱成一团玩儿的小弟挪了个干一点的位置，帮他掖好被子，才赶忙跳回来，钻到这边被窝里。没等捂热，大弟红钢便以床为地，以被子为天在里面乐着玩耍起来。他仿佛狗儿或者青蛙，从床的这头爬到那头，又从床的那头爬到这头，嘴里叫得汪汪有声。红柳暂时忘了她所做的那个恐惧的梦，刚刚学青蛙一样往前爬，不料遭到二兰那头飞起的一脚，踹得她眼冒金星，跌坐到了被子之外。大弟红钢也受到连累，捂着眼睛在被子里哇哇大哭起来。

听到哭声，厨屋里的动静跟着响到房里来，仍然破着的房门吱呀一声，大姐红芳明显地带进来一股寒气。她剥开一块烧得黑糊糊的东西，一边吹着一边将金黄的部分递给大弟红钢，烧红苕的香味立刻在整个房屋里弥漫开来。

“姐，我也要吃。”红柳迫不急待地将头伸出被子，望着她。

“想得美，起来做事！”大姐芳娃又上前拉了拉大黑**三姊妹共睡的被子，没好气地说，“你们两个这么大了，还睡懒床？都起来做事去！姆妈早晨已经交待了，今天红柳剁萝卜，二兰牵牛喝水、扫地带喂猪。”

二兰突然钻出被子，狡诘地问：“你呢？”

“我？做饭、洗衣都是我的，要不要换？”

“不换，不换，我力气大，拉得动牛，提得动猪水桶。”二兰立刻没话说了，又钻到被子里，她要抓紧时间再睡一会。

“那么大一篮子老白菜，我已经切了，到堰塘里洗好，回来立着。烧柴也抱回来一大堆，萝卜已剁了一半。象你们哪？”大姐红芳诉落人的神态已经很有些象大人了，她继续念叨道：“等下姆妈他们回来没饭吃，又看见有那么多事情没有做，不打你俩才怪！成天在**疯闹，还打架，被子被你们弄破得都快睡不成了。”

料定她拉不动二兰，又要顾着灶里，她赶忙又回到厨屋里去忙活，一会儿便鼓捣出一团一团浓烟来，呛得她直咳嗽，连着不停地揪擤鼻子。怕引起火灾，柴草并不能多拉进来放厨屋角里，在露天放着，少有油纸覆盖，冬天里多半是湿的，可以想见厨屋里烧饭的困难。

烟雾很快漫到房里来了。二兰突然一个鲤鱼打挺，翻身起来，哧溜穿了衣裤，出去忙她的活了。她起床先不做别的，大约也是饿了，到灶里掏掏看有没烧好的苕根子。没能掏到也不恼，拿了门角的钎担，摸到厢房屋的床底下趴着，揭开地洞盖，使劲往里看。她看不清洞里，不敢点灯照下面，怕着火，这是一条铁的定规，管你是谁，管你是大人看见还是姊妹中哪个举报，只要油灯端到床底下，父亲和姆妈一起打烂你的屁服是轻的！因而她只得朝里胡乱杵起来，抱定总会杵得着一两个上来烧来吃。大姐红芳赶忙出来制止她：“你别乱杵，全杵乱了！姆妈说了，萝卜易空芯，不能放，先吃萝卜。那点红苕要留到春后吃。”二兰又问道：“那你怎么用它煮猪食了？人都没得吃，却给猪吃。”“你看那猪瘦的。姆妈说，要过年了，赶紧把猪催肥些，一年到头不指望分红，全指着它卖了扯几尺布，换点用度回来的。”二兰装着不听，还是刺中了一两个，丢到了灶里。

红柳磨蹭着起来，看到雪下得越来越大，瓦檐上蹦下的雪粒在天井边打得东倒西歪，半盆被剁得零零碎碎的萝卜已等在那里，萝卜上同样也溅了些雪粒。她老不情愿地坐到板凳上，有气无力地剁起来。冬天里，几乎每天都是这样，千刀万刀，家家户户都传来剁萝卜的声音，萝卜块变成萝卜丁，萝卜丁再变成萝卜粒。想到它们一会儿就要被搅到锅里烧着的那点米饭里面去，就似已经闻到了它那难闻的水腥味，不禁喉咙发痒，弯在天井边哇哇地呕起来。那被剁得细泥样的萝卜粒，看起来和米饭一样白花花的，粒粒可数，晶莹透明，吃到嘴里却不是个味，没法下咽。二兰看不惯红柳那个病弱样，将手中的扫把掀得老高，不屑地说：“装，装，一要干活你就装！”真正看见红柳呕出一堆秽物来，她又不作声了。大姐芳娃用锹从灶口撮了堆灶灰过来，将秽物盖上，惊得连手中的锹一下子丢了。“啊呀，还有东西在爬！白虫子，一大堆！”二兰过来看了，不以为然地说，“有么稀奇的，蛔虫。她肚子里多的是，姆妈也不给她弄点宝盖糖吃。”

一时，二兰出去牵牛喝水了，大姐红芳娃又回到厨屋里烧火。天井边没人，红柳悄悄兜起一部分未剁碎的萝卜，抛到西边空着的猪屋里去。单身的大伯并不住在西头的半边屋里，常年守着大队的代销店，却样样都与家里一分为二地占着。如此进行了两三下，红柳抑制住笃笃的心跳，快速地将剩下的萝卜剁碎，惴惴地端给正要出来催她的大姐红芳。

就在全家人围着一罐子有盐无油的煨白菜吃早饭的时候，红柳不停地暗自祈祷：千万别被家人看出米饭里的破绽。每次吃萝卜饭，姆妈都是坐在弟弟红钢的旁边，筷子在碗里拨拉拨拉着，米饭和萝卜粒就被分成了两边，然后，很自然地，她已将碗里的白米饭拨拉到弟弟红钢的碗里。姆妈满口里吃着似饭的萝卜粒，真正下咽的时候并没那么快，嘴角难免回转出些微的萝卜水，令人生厌的水腥味可想而知。今天吃饭，红柳虽然没敢抬眼去看姆妈，但料定姆妈一定较往常多吃进去了一些真正的饭粒。快吃完时，父亲突然放下了碗，眼睛一瞪，简直要吓死人！红柳尽管已有些心里准备，可还是没有准备。姐姐红芳和二兰以为父亲突然去揪红柳的耳朵没有来由，只有姆妈明白，今天的早饭，米多萝卜粒少，好入口，但不够吃。吃饭本是一件幸福的事情，可是每餐都吃萝卜饭，不光是红柳，几姊妹都有些怕了，简直是受罪。“你再要把那些萝卜偷偷泼到猪栏里，看我不饿你个十天八天，饿死你！你以为那些萝卜就不是粮食？”父亲起身去添饭的时候，一眼就瞥见了猪栏那边的破绽。红柳刚从煨罐里夹了一筷子白菜，眼泪不自觉地滴到碗里的白菜上，看不到白菜上显现出了些微的油光。家里一年的油少，放到锅里滋润不开，母亲便想了个巧法——将洗尽切好的老白菜直接装进煨罐里，蒸饭的时候塞进灶膛里去，吃时取出煨罐往白菜上拌点盐，淋点油，既省柴又烂香。

“活该。”二兰去添饭，悄悄对她说。

“胆大。”大姐也说。

红柳挨了父亲狠狠一揪，虽然害怕，但吃到萝卜粒少些的米饭，总归是不太后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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