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家畈大队的五保户屈着指头只能算出一户,住在二队与三队接邻的最前排。就这一户,还有些名气。男的叫胡全友,据说当过新四军,曾是一位团长的通讯员,有人说,他是怕死,装作掉队没跟不上,悄悄跑回来了。他自己说,起先他是被抓壮丁到国民党的队伍里去的,后来投了新四军,负伤掉队后,他找不到部队了。反正说不清,也没谁去深究,或者作些调查。要不,可是个大干部,胡家畈大队的人就沾光了。每每讲打仗,胡爹爹自己经常讲得绘声绘色的,听他讲打仗的人津津津有味地听则听了,私下里后又说他吹牛,说他一个逃兵还能把故事讲得有声有色,讲到血肉横飞之处,还真有点新四军的味道。
胡全友老爹与二队木匠国强伯都是族里二房头的,共住一座有天井的房子,一家半边,土改时分的。胡老婆婆是黄土窝大队那地段的人,有人说胡全友老爹当年是因为舍不得新婚的老婆才当逃兵的。当年胡婆婆家就这么一个女孩,兵荒马乱的,岳父母让女儿想方设法将女婿拉回来传宗接代,哪承想他们最终却没能落个一男半女呢。这事说来远了,当年他们夫妻俩是好不容易有了一个女儿的,-----有人说瞎婆多半受了娘家的遗传,她这一根藤上最多也只结得一个金瓜。女儿长到十来岁的时候,生得伶俐能干,砍柴、放牛的事不用瞎爹、瞎婆操心,山上山下的的路熟得象知晓家里的任一角落。马上都可招上门女婿了,没料想,一场暴雨,让河里的水要了女娃子的命。瞎爹、瞎婆就是在那时哭瞎了眼睛,以后也没见他们再有生育。人们劝他俩说,他们的女娃没走远,只不过是住到“鸡母潭”的“水房子”里去了呢!
唉,这一家子,算是断了脉了。看他们摸摸索索、安安静静生活着的孤寡样子,队里人都害怕成为他们,更加以多子多福为荣,以多子多福壮腰杆。老两口无儿无女,无亲无故,眼睛也都有些不好使,大人、娃们习惯喊他们瞎爹、瞎婆。为体现社会主义的优越性,大队将瞎爹、瞎婆定为五保户。也就是说,不管队里的粮食有多紧张,总有他们的一点定量。就象吃商品粮的人一样,他们也是吃“皇粮”的。
五保户瞎爹、瞎婆不愁吃不愁穿,生活还是有不方便的时候。瞎爹、瞎婆住的是土改时分来的地主的房子,和队里的贫农国强伯各住半边。可俩老同国强伯屋里的处得不合意,彼此分得很开。按说瞎爹、瞎婆和国强伯家住一屋是合适的,年纪大了好有个照应。可瞎爹倔,说国强伯家没安好心,盼着他们早死,好霸占房子。先前国强伯是管帮瞎爹挑水的,时间长了,是哪家的原因谁也说不清。一段时间,瞎爹自己挑水吃。瞎爹拄着拐杖,摸索着将扁担钩子和水桶找齐,又摸索着下到堰坡里去的时候,都得老半天。有时,水桶下去妥水的地方,正好有牛屎或牛尿。一次,瞎爹拄着拐杖挑水,不小心摔倒了,十天半月起不来。队里便安排男将们轮流为他家挑水。父亲挑水走得远些,没牛尿味,瞎爹瞎婆都吃得出来。他们欢喜父亲为他们挑水。红柳的父亲力气好,自愿每天为他们挑一担水,队里也乐得这活儿被他包下来。后来,红柳的父亲让孩子她妈将老俩口一年四季所穿的鞋也包了下来。这位队里顶能干的女人看脚剪样,针口细密。所做的鞋,老俩口穿了,舒适得没话说。因此,包做下来也有一两年。
第五章巷外的社会(2)
姆妈“出窝”回来,一天都不能耽误出工。想想,孩子送回娘家,两个舅母不会情愿地答应。两个大一点的女儿已经上学,放学后打猪草、放牛之类的活就有她们做的,想来想去,便有将孩子送到瞎爹瞎婆那里的意思。乡里称带小孩为引娃。老俩口成天干坐着,有些无聊,帮别人看着一下小孩解解闷未尚不可,但是怕担不起责任。夫妻俩看出俩老对这事的不太热乎,不敢有过高的要求,将话挑明:三个孩子放这儿,老三红柳带着老四红钢不许到处跑,只准在瞎爹瞎婆屋子里玩。中午老大、老二来接,抱老五红根,带老三红柳、老四红钢回去。摇窝里的哭了,老三红柳要哄,要摇,不停地摇。不用说,两位老人帮着看住一下就行了。瞎爹瞎婆转念想,娃们过来,多几双眼睛,防贼偷东西也要好些,也就答应了。
女孩儿红柳第一次去的时候很有些盼望。后面住着茂昌伯、茂发叔、茂栓伯他们那一个族的,父亲称他们为“大房头的”,仿佛若干年前又若干年前,这里由一个大户人家繁衍而成。依红柳的天性,她很想问:自己这一家,属于哪个“房头”?大约是她们家所在的这一族并不得势,赛不过人家兴旺,没听父亲提起,也就不敢多问。
土屋的后门吱呀一声打开,茂昌伯家的圆角大牯牛立刻有声有势地迎了过来,骇人的牛角似要抵人,被父亲厉声呵住了。姆妈也出来,小心地牵住人家牛的绳子,把牛拉开了些才让睡了“毛娃”的摇窝挑子得以过去。挑子一经出现在全队最宽的巷子里,立即引来后邻三两行一致的目光。茂昌伯正从门口的草堆里抽草,停在那儿很自然地看着姆妈怎样对待他家的壮牯牛。茂栓伯穿着胶鞋刚要出门,腋下夹根牛绳子,正看从口袋里掏出的小笔记本,听到呵牛声,眼光便扫了过来。茂栓伯是队里略为认得几个字的人,上衣口袋里挂着一只令人羡慕的圆珠笔。哪家的牛吃了庄稼,吃了几口,在什么地方吃的,若是被他记下来,大人必定要狠打孩子。他们目光好奇的主要成份是疑问,并不是红柳家里的摇窝有多好看。——茂昌伯、茂栓伯会不约而同地这样想,前头屋里的小儿子要去求着谁家照看呢?
女孩儿红柳家里,祖辈传过来的、睡过大伯、父亲的旧摇窝,是件了不起的家当,也是件少不得的家当,哪里的楔子掉了,哪根榫子断了,都及时得到更换和修补,倒也结实,只是没有别家的好看。别家的摇窝,两边镂刻着喜雀登梅,朱红的梅花、湖蓝色的喜雀,看一眼就知道,娘家人体面,出嫁人贵气。
这是全队最宽的一条巷子。西头的茂发叔在公社的邮电所工作,他家四个姑娘,孩子们都老实。中间住的是茂昌伯,他家五个儿子一个姑娘。爱兰姐是老三,模样不比篓娃姐差,只是瘦挑些,家里的针线活都指着她呢。两年后,爱兰姐的父亲茂昌伯见前屋的篓娃对公社那门亲事就是不愿意,主动同篓娃姐的父亲去说,愿将爱兰姐配与公社胡师傅的歪脑壳儿子,这是谁都没有想到的。胡师傅一个月有十八元工资,对于一年终了、能分到五角或者一元钱红的茂昌伯家来说,是个什么概念?而且,胡师傅马上同前屋的大队长胡建国一说,茂昌伯的腰里就挂上了小队仓库的钥匙,当上了队保管。人们说爱兰姐的伯是扒上了“洋灰”。三女娃红柳家的后门一打开,金常伯的几个小儿子都喜欢摸进来偷红柳家的东西。被父亲称为“鬼雀子”的茂栓伯,是三弟兄中最精明的一个。茂栓伯住最东头,靠近队里的禾场和仓库。他看管庄稼,轻轻松松得的也是十分工。队里的放牛娃都怕他,红柳、大姐红芳、二姐二兰也怕都他。她们都随父亲喊他“鬼雀子”,当然都是私下里。父亲总是不愿走前门,一家人不到不得已,总是不愿走前门。父亲请五保户带小孩的事,宁愿被后门的“鬼雀子”看见了,探根索源后去向胡建国报告,也不愿走前门。
父亲的挑子有些不对称,但他有办法平衡。红柳和大弟红钢站在蔑筐的一头,另一头的摇窝里则是刚出生的小弟红根。两姊妹都抓着筐绳,站在阴丹蓝布片包了边的篾筐里,没忘用心地记着回家的路线。褪了朱红油漆的摇窝被挑到西头去后,人们就知道银狗家巴结上队里的五保户了。这也不奇怪,哪家都有五个、六个孩娃。靠劳力抓工分的年代,大人们每天披星戴月的,照看婴孩确实是一大难题。有老人的人家,孩子们有福份,夏天里可早早洗了搁一张竹床在外面乘凉,冬天里不用等到半夜大人回来才有饭吃。没老人的,孩子们自顾自,大的带小的,也过了。因为头三胎都是女儿,姆妈的娘家也就是大舅妈家、小舅妈家经济上有些困难,又觉得脸上无光,在第一个孩子的“洗三”之日没有置办新摇窝情可理解。以后生了一个又一个,又不是头胎,也就算了。所以,直到她们家小弟红根,睡的摇窝仍然是自家祖辈传下来的。红柳记住了,往西走,再往南,过一条窄窄弯弯的黑泥沟巷子,再往西,一条类似于自家一线天的巷子,稍往南,就是当兵打过仗的瞎爹的后门了。其实,顺着窄窄弯弯的黑泥沟巷子往前走,走到村子最前排,往西边两家过去,也能到瞎爹家。因前面横着一条长水塘,大人们对小孩玩水都管得严厉,父亲自然没往那边走,并且还向红柳交待又交待,不许到水边去玩!姆妈也也一路叮嘱,在瞎爹、瞎婆那里,嘴巴要甜,眼睛要亮,不许乱动两家的东西,更不要和同屋的孩子吵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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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巷外的社会(2)』
国~伯家的后门被父亲“吱呀”地~开,背后涌~的风立刻贯~到天井边,将黑灰色雕花镂空的堂屋门吹得两边直摆。~柳看到的是和自家一模一样的屋子,只是大些,~些,堂屋门气派些。光头的国~伯正埋头换挑断了的筐绳,肉球样的拇指格外引人注目。父亲在堂屋中停了停,并未放~担子,主动招呼道:“他~伯,忙哩?”国~伯抬了~头,只说:“来了。”再没有第二句话,仍旧低头整理筐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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