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强伯家的后门被父亲“吱呀”地推开,背后涌进的风立刻贯穿到天井边,将黑灰色雕花镂空的堂屋门吹得两边直摆。红柳看到的是和自家一模一样的屋子,只是大些,深些,堂屋门气派些。光头的国强伯正埋头换挑断了的筐绳,肉球样的拇指格外引人注目。
父亲在堂屋中停了停,并未放下担子,主动招呼道:“他强伯,忙哩?”
国强伯抬了下头,只说:“来了。”再没有第二句话,仍旧低头整理筐子。
此时,国强伯的女人,菊英的姆妈披着大襟衫从里边出来,咳咳喘喘地,打量着挑子,好奇而又淡淡地同姆妈打招呼道:“来了?”事关瞎爹瞎婆这边,她不好多问的。
姆妈将带来的鸡蛋放进她的大襟衫衣兜里,她只是推了推,并没有执意拒绝,很快便客气道:“这怎么好意思?”说归说,接了就兜到房里去放了。
国强伯手里的活儿没有停,连说:“不要!不要!”并没有真的行动。
再回过来看,瞎爹在天井边磨刀呢。天井两边都栽着磨刀石,磨刀石已经磨得很有些凹了。
“别放在外面,挑进来吧。”拄着竹棍的瞎婆在门里边喊。
姆妈同样将鸡蛋放到瞎婆的衣兜里,瞎婆客套地摸着数了,一个一个放进床边的米瓮里。放下摇窝,说好谈妥,父亲从裤篼里掏出一把树根样的暗红色果子,分给红钢和红柳两人。对于吃的东西,村里哪个地方有,——长在树上或是草里,抑或是人家的园子里,再小的孩子都是无师自通地叫得出名儿。然而,红柳确实没见过这东西,又很稀罕父亲给了她好吃的,暗想,安顿她们到瞎爹瞎婆这儿来,比被关在家里趴门缝往外瞧好玩多了。她奇怪,父亲从哪儿弄来这样的吃的?好吃吗?
父亲反复向女孩儿作了叮嘱,说如果她不听话,不好好带弟弟就要吃“钉拐“。他用拳头示意时,中指弯曲的形状格外突出,落到头上当然生疼生疼!等父亲一走,她和弟弟红钢两人都迫不及待地放了一颗到嘴时,咬破,甜甜的,略为有点涩,远比红苕好吃。离了家,两姊妹感觉环境有些陌生,又害怕光头的国强伯,想哭不敢作声,想回去不敢言语。瞎爹、瞎婆一人捏住他们一只小手,不停地说,娃乖,娃听话,呆屋里哪里也不去,那才是好!两姊妹只好怯怯地站在摇篮旁边,不敢将摇窝里的毛头娃惹哭。
父亲走了,红柳和大弟红钢被安排在摇窝边的小板凳上坐下,吃着他们认为是世界上最好吃的东西,听胡瞎爹、瞎婆讲故事。瞎爹大概晓得有人说他吹牛或者逃兵一类的话,再没有讲他当新四军的事,而是扯得有些远。他讲朱洪武怎么当放牛娃,陈友亮如何带兵打仗,还讲陈友亮打到胡家畈对岸的寨子山上来过呢!以后寨子山上发生了许多场恶战。新四军在山上挖过战壕,日本人攻不下寨子山就放了一把火。三娃听得似懂非懂,知道了起码几百年前,对岸高高的寨子山上住过人家,且很些热闹,现今有环绕寨子山的一圈围墙和面向叶家畈大队的城门为证,有围墙内随处可见的瓦片、碗片为证。寨子山陡立在鸡母潭的上方,山上的茅草很深,林子很黑,为防止四邻八乡的人家偷柴砍树,大队林场的护林员胡德奎常常背着土铳在里面转,看得很紧。寨子山是那样神秘又恐怖。
瞎婆的故事也绕不开寨子山,她把寨子山讲得很美。她说,先前胡家畈有这么户人家,一个八十岁的瞎眼老婆婆养有两个儿娃子,一个驼背,一个不驼背。老婆婆年轻时就开始守寡,含辛茹苦把两个儿娃子拉扯大,并且首先为不驼背的儿娃子娶了媳妇,成了家。没想到,不驼背的儿子和他的媳妇为了独占唯一的那间土屋,很快将婆婆婆和小儿子娘儿俩赶出了家门。驼背儿子无耐,背着老娘上了寨子山,在山上的一处洞里住了下来,每日开荒种地之余,坚持背一块石头回来,发誓为他姆妈垒一栋高大亮堂的房子。由于山上附近并没有石头,驼背儿子不得不到很远的地方去背,甚至到黄土窝那个地方背石头回来。他背呀背,背越来越驼了,老娘心疼得直掉泪,不住地祈祷。快要垒起石屋子的那天,他从远远的黄土窝背回了最后一块大石头,突然摔倒在家门口,你们猜发生了什么奇怪的事?……瞎婆讲到关键处不讲了,女孩儿红柳和弟弟红钢发急了,不停问:“还有呢?还有呢?”瞎婆笑笑,说,日影儿还长呢,明儿再来,乖乖的不出去,她再讲。红柳儿、红根心里一根筋,象被瞎婆牵着了,回去觉也睡不好,只想着会出现什么奇怪的事。第二天再去,要她们怎么样便怎么样,之后又又开始听瞎婆讲:驼背儿子的姆妈拄着拐杖挪过来,在驼背的小儿娃子身边哭了半天,太阳快下山的时候,哪知驼背儿子象睡了一觉样一骨碌爬起来,没想到——背,竟然不驼了!再一看——垒起的石屋子,变成了亮闪闪的金屋子!
“啊——”两姊妹惊呀得说不出话来,感觉寨子山太令人神往了。“那——后来呢?”俩人不约而同地问编故事的瞎婆。
“后来,娘儿俩就什么都有哟!不愁吃,不愁穿,媳妇也有了,老婆婆最后落得了个儿孙满堂,晓得叫人多羡慕哟!”瞎婆也沉浸在自己的故事里,满脸红光。姐弟俩又急切地问,“那她们现在还在吗?寨子山上的金屋子还在吗?”瞎婆回答她们,“怎么不在?黄家窝大队的房子都是金房子,黄家窝人就是她们的后人呀!——老婆婆和他儿子早被天上玉皇大帝接去当神仙了。”
红柳天真地想,将来长大了,就找一个驼背做她的女婿。马上,她的脸又变得通红。
瞎婆说,驼背儿子的孝行感动的是山神娘娘。山神娘娘将黄土窝最美丽的姑娘许给了他。而老婆婆那个不驼背的儿子,好端端的房屋却遭了火灾,报应啊!特别是菊英妈在那边骂鸡骂猪甚至骂小孩“怎么不死”的时候,瞎婆就不停地说,报应啊,要遭报应的!
就这样,他们早上被挑过来,晚上被挑回去。姆妈中途歇工的时候回来喂一次奶。中午吃饭,或者姆妈,或者放了学的大姐红芳、二姐二兰来,背的背,抱的抱,管她们回去吃饭。这是规定好了的。瞎婆要红柳带着弟弟听话一点,别惹屋那边的国强伯生气,说是国强伯的脾气躁得很。她说,国强伯早年在河里炸鱼时炸断了一根手指,是大拇指。大拇指算是没有了,连着手掌的是一个荸荠大的肉球。国强伯家的孩子也多,吃的常接不上顿。红柳一有机会便很恐惧惧地偷看国强伯的手指,发现他即使那样,也并没有影响他干活:打草鞋,结鱼网,搓麻绳,编竹框,样样都能行。
父亲每天小心地挑着篾框从两家的后门进来的时候,都见国强伯不声不响地在堂屋里做扯秧的板凳,——一种底板微微翘起、坐在秧田里能够滑动的板凳,大人们称之为“秧马”。红柳三姐弟每天到瞎爹瞎婆这边来当然是好,但每每见了菊英的伯爷和姆妈,她又有点说不出的害怕。虽然他们管不着瞎爹瞎婆这边,但总归是不太欢迎别家人**他们的屋里来。
菊英的姆妈当年是带着两个儿子嫁过来的,之前国强伯和他已经病死了的老婆已有一子二女,儿子叫新槐、两个女儿分别叫木英和水英。两个家庭组合后,国强伯指望后面生的再怎么也该有一两个儿娃,好为他的新槐作伴的,没料到事与愿违,气得他每每看见自己为新生的毛娃做出的枷椅,便要骂咧着一脚踢翻了它。也就是说,从菊英开始,菊英的姆妈和国强伯所生的孩子都是女娃,这也是家大口阔的压力之下,国强伯脾气变得更加暴戾一些的原因。
大人们对菊英姆妈的事诲莫如深。大约是,在黄土窝大队最深的一个冲沟洼洼村里,菊英姆妈原先的男人死后,她一个女人在山里撑着一个家着实有些艰难,加上山里的日子又太苦,有意无意帮衬她干体力活的男人不止一两个,有关她的闲言碎语就多了,渐渐地名声便坏起来。当年,她是有招个后夫到家入赘的想法的,畈里单着身了无牵挂的“铁牯牛”便成了人们物色的理想对象。那“铁牯牛”和国强伯可不是同族的远房兄弟?据说两人都先后悄悄上山去“表现”过,怎奈本身就娃里娃气的“铁牯牛”上山过没到两天,既受不了周围人们那个眼光,又承担不起一个家的责任,加之他既矮又小还是个麻子,有几分颜色的菊英姆妈便没有看上他。相比而言,性格强悍些的国强伯是不愿入赘到山里去的,畈里的条件绝对山上要好一些,她也就索性自己做主改嫁到山下来。头脑思想惯于简单的“铁牯牛”倒也不觉得尴尬,且全无忌妒之心。这便是胡家畈人对他们两家事琢磨不透的原因。
国强伯做的枷椅和红柳家旧的没什么两样,大约是一个师傅传下来的,能够基本满足功用就行。枷椅用来专门安置几个月到岁把大的小孩,哪家都有,是必备家当。有的人家,坐过爷爷再坐父亲,坐了大的再坐小的,一家子串娃都是在枷椅上坐到会走路,坐到会蹦、会跳、会跑。四条木棱腿的枷椅,上层木板中间挖了圆孔,小孩放进去重心在下,能站能坐,绝少爬得出来或翻倒。过细的人家会在上面系个拨浪鼓,底下安有木轮子。瞎爹、瞎婆说,菊英家的毛娃白天黑夜都哭,一哭,国强伯就骂,不知道骂谁。一骂,不光白天要出工干活、晚上要赶做针线活的的水英、木英三姊妹都要起来照料哄娃。白天里,小一些的菊英除了烧饭、洗衣等家务活,另一个任务就是,带挨她下面出生的妹妹菜英,另哄还没有正式起名儿的毛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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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巷外的社会(3)』
~英姆~~着~丹蓝的大襟~,长脸形,额前没有刘海,~~的头发用围梳向后拢着,围梳是细铁丝绕成的“w”形状。有人说竹英的~象样板戏《龙江颂》里的江~英。除了不得不出工,她在家里啥事都~不成,因为她~烟,并且~得有些~了。她和国~伯两人都烟,因而家里的菜园无论如何都种有一半的烟叶。瞎婆总说,~英的姆~好吃懒~,家里除了~英娃好一点外,其他娃都被教唆得不成样儿了。米坛里的记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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