菊英姆妈穿着阴丹蓝的大襟衫,长脸形,额前没有刘海,顶上的头发用围梳向后拢着,围梳是细铁丝绕成的“W”形状。有人说竹英的妈象样板戏《龙江颂》里的江水英。除了不得不出工,她在家里啥事都做不成,因为她抽烟,并且抽得有些喘了。她和国强伯两人都烟,因而家里的菜园无论如何都种有一半的烟叶。
瞎婆总说,菊英的姆妈好吃懒做,家里除了菊英娃好一点外,其他娃都被教唆得不成样儿了。米坛里的记号做得好好的,一会就变浅了;笼里的鸡早上放出去验了蛋的,鸡窝里一个都捡不到;下头屋里捆得有数的柴把子,下雨天里最爱变少。更别说放在灶缝里的火柴,灶心罐头瓶里的盐……等等。俩老将自家东西都在这边屋里收着,还不时用手去摸一摸,也不大到堂屋或天井边去坐。要晒太阳,出了大门,也捡自己这半边坐。冬天,泥烧的火钵是每家的重要家当。一进阴历十月,瞎爹瞎婆至少一人一个火钵。有雨或有雪,他们要么捂被子,要么一人两个火钵:手上捂一个,脚里踩一个,过的是多么幸福的生活啊!
红柳家里的每个孩子曾经也是人手一个火钵。火钵拢在手里,一不小心掉下来,就碎了,大人们习惯称为“被卖了”。火钵“被卖了”,肯定要挨“钉拐”,不论哪家的孩子。火钵踏在脚里,脚难离它,很容易烧了棉鞋。新的或旧的棉鞋被烧了,不喜欢打娃的姆妈都要打娃。红柳捡的都是旧衣服、旧鞋子,格外怕冷,“卖”火钵的事多了,挨的打也多了。在瞎爹瞎婆家,她算节约了火钵。除了分的棉杆柴,父亲要象挖金元宝似的弄些树蔸过来供着不能断的火钵、火盆。火盆主要是烤老五的屎尿片子,也供老三、老四取暖。火盆上面架了竹罩,洗去了稀把把的单片子、沾了尿湿气的厚片子一层一层往上搭,袅袅的白气带着越来越浓的尿骚味在满屋子弥漫。有时候,大姐、二姐中午背她们过来,会拿来一些红薯根捂在火盆里,最难得的是三两颗花生,她们从野地里刨回来的。两样烧熟了,都香。冬天冷,有时还有点吃的,老三、老四很容易一直听话地呆在瞎爹瞎婆的厢房里,将瞎爹瞎婆讲的故事听一万遍,一兆遍,回味一万遍,一兆遍。她们不知道一万遍、一兆遍是多少,反正都是天大的数。湾里所有的小孩在一起比什么,都用这两数。姐弟俩坐在摇篮边,不论摇篮里的小子哭没哭,反复有节奏地摇,一边象瞎婆一样哼着催眠曲。“嗯——嗯——哟——,我家的乖弟不哭哟——,山上的狼狗别来哟——”。摇篮里的小孩天生有二怕:一怕黑,黑是鬼的形状;二怕狼狗,山上的狼狗听到哭声会下来拖小孩。再小的毛毛都听得懂这种恐吓的语言。孩子尿了,拉了,饿了,无论他有多难受,都要把他哄睡。哄睡的唯一法宝就是摇过来,摇过去,反复不停地摇。摇得那样单调,摇得那样无聊。
不知不觉,摇小孩的小孩也挂着涎水包睡着了。冬天里睡着了要着凉,瞎爹瞎婆听不到摇的声音就要大声喊他们,父亲晚上听说了就给女娃儿吃“钉拐”。再来瞎爹瞎婆家,两姊妹尽量在瞎爹瞎婆的屋子里找乐。摇的时候,在屋子的每个角落寻趣味:学会了随着摇的节奏数数,从一数到十,慢慢地,唱歌一样数到一千。数清了屋瓦上的蛛网,认识了房梁上奔跑的老鼠;将摇篮里弟弟哄睡了的时候,这姐弟俩就在摇篮周围、床底下、米缸缝里藏猫猫。最奢侈的,是到大门口去玩一下,一会儿就被瞎爹瞎婆喊进去了。大门外,远处的寨子山朦朦胧胧的,多美啊!
冬天跟在冻雨的天气后面,象是带了刀子而来,首先是老人、小孩最容易感受到它的杀气。为了节柴节粮,红柳现在也知道,象瞎爹、瞎婆上了年纪的人,惯于在冬天里只吃两餐饭。就着灶里的余火,虽然瞎爹瞎婆已为娃们装了火盆、火钵,红柳几姊妹被送来来时,不可避免地裹进了大量寒气,房里一时变得和外面同样阴冷。瞎爹、瞎婆刚吃了煮得烂烂的早中饭,只坐了一会儿,熬不住身上的冷,便仍然卧到被子里去。听着屋外狼一样嚎叫的风,瞎婆不无忧虑地说,立冬落雨会烂冬,吃得柴尽米粮空。红柳跟着问她:“瞎婆,你说得那么快,我听不懂哩,是么意思咧?”瞎婆无牙的嘴咧开一个弧形,只是笑。
堂屋那边,菊英想努力完成她姆妈交给她的剁萝卜任务,她的妹妹菜英一旁摇着毛娃。剁着剁着,没劲了,菊让菜英摇着她家的毛娃,自己偷偷出去玩儿了,菜英出去找她,剩下毛娃在摇窝里哭。终究不敢跑太远,一会儿,棉鞋踩得透湿回来。菜英跟着回来,也踩**。两姊妹你怪着我,我怪着你,又开始剁萝卜,摇毛娃。听情形,瞎婆噜噜嘴说,等会儿这屋里保管有人要挨打,挨了打也不长记性。她晓得,菊英姆妈是懒得做鞋子的,总是指望两个大一点的女儿做,用的布料又朽,做得歪歪扭扭的,一双鞋穿不了两天鞋底就穿洞了,她姆妈便总是骂一家人的脚太狠,走起路来象土匪。没辙,一家人的鞋子常常穿得脚趾头**来,也总还在穿。村里人把鞋子空得露趾头,叫作出“鸡娃”了。
果然,菊英的姆妈抽空回来喂奶,拉把椅子堂屋边坐了,**打了红色补丁的黑胶鞋,倒出里头的泥水,眼见得燎火粘上去的板车轮胎皮又脱了胶,从屋里找出一块旧布塞进去再穿,一眼瞥见同两姊妹脚上透湿的棉鞋,怎么得了?红柳趴着这边的房门,瞧见她将两姊妹的屁股扒开,找出一把神柜角底下躺着的破扫帚,倒着把儿狠狠地抽打了两姊妹一通。瞎婆嘀咕说,苗好一半谷,妻好一半福。她是指菊英的姆妈既不贤惠,脾气也坏哩!原来,女人们也是没有冬闲的,虽不象男人们下雨天也得派出去整沟挖渠,到仓库里分捡黄豆种子一类的的活总要安排的。确实有理由,女人们中间都可以请一会儿假回家一趟,这不,正好管着了屋里不安分的娃们。
末了,菊英两姊妹被罚在角落里面向墙壁站着,再不许到处跑。菊英没哭,就那么一直站着。菜英哭得声音很大,大得吓人,指望着大声骇人的哭能止住她姆妈打人的手,或许还能招来其他人的劝解,可是没人来拢这个边儿。菜英倔着嘴,一直不停地抽慉着。等她姆妈再去出工,菜英不再老实地跪着,左右瞧瞧,艰难地从地上爬起,踅到瞎爹瞎婆最南边的柴屋里,悄悄抽出一抱柴把儿抱了回来。因为冰冷的湿鞋没有换的,脚冻得受不了,她要烤火呢!菊英的姆妈也够精明,每餐饭烧过之后,对灶屋里剩下的柴把儿是数了个数的,娃们要想烧柴烤火,哪里敢动?
未待红柳向瞎爹瞎婆报告,也未待对一切动静心里明镜似的瞎婆作声,一直面壁跪着的菊英突然站起来,抽了她的妹妹菜英一巴掌,告诫她妹妹道:“你给我听好,湾里其它哪家的东西都可偷,但是瞎子跛子屋里的东西不能偷。偷了,要遭雷辟的!”转身将偷来的柴把儿抱回去还到原处。她妹妹菜英嘴硬地还她一句:“要你管!”倒也没再哭闹,僵着站了一会儿,敌不住脚下身上的冷,磨磨梭梭的,厚着脸蹭到瞎爹瞎婆这边来。
“我有橡筋圈子,我姐给我扎头发的。”菜英倚着门框,主动与红柳搭话。
“我姐也有。”红柳摸摸自己头上剪得象男娃的头发,很自然地接了她话。
“给你。”菜英亮亮手中的东西。
“不要。我们给你火钵烤脚,你家以后不要赶我们走。”红柳友好地搬过来一张小板凳椅子,菜英的脚早已踏上瞎婆腾给三女娃红柳的火钵。从板车旧轮胎上剪下的橡筋,是女孩子扎头发的宝贝。当然,毛线的更稀罕。哪家的父亲得了一截旧轮胎,都舍不得丢掉,因为旧轮胎还可以用来补胶鞋,做男孩们的弹弓,等等。红柳一干大小娃们哪个不熟悉这些环节?剪一节轮胎皮,将钢锯条烧红,夹住一拉,轮胎皮就粘在胶鞋上面了;砍一节分叉的树枝,橡筋往上面一缠,就是神奇的弹弓了。——男孩们最盼望的武装,打鸟、玩战斗游戏、保护自己都靠它提高威力。
知道菜英来了,瞎爹瞎婆仍只是木然坐着,看不出脸上表情的变化。等她将脚里烤热乎了,瞎婆才说,“过来玩可以,但是女孩儿家家的要学好。不要听你娘老子的话,随便拿人家的东西。”菜英听了,小小年纪,态度立马发生转变,横了瞎婆一眼,不知好歹地说:“不要你管!”一溜烟跑了。瞎爹瞎婆的表情又变得木木的。
过了许久,那边又有了开始剁萝卜的声音,剁得有一刀没一刀的,又听得有人的脚在地上来回跺着驱寒,瞎婆对红柳说:“娃,你去叫她过来,烤一烤。打小如果把脚冻烂了,以后年年冬天都会烂得流脓。”红柳应声积极地去喊菊英过来,她却不肯,又帮她换手剁萝卜,两人才慢慢地亲热起来。
再来的时候,红柳的姆妈也为红柳端来了一盆萝卜。到年底总是这样,家家户户的门角里都有大堆的萝卜。红萝卜,绿萝卜,有的尺来长,有的拳头大小,一堆堆萝卜被孩子们唱着好听的歌谣剁得米粒一样细,等米在锅里开了花,放进去一搅,沥起来,看着和米饭没什么两样,吃起来却一股子水腥味,比红苕饭更难吃。可是,用什么垫充粮食也是有季节的。红苕饭吃过了,留点下窖,接下来就该吃萝卜。三女也讨厌剁萝卜,不光它难吃。一刀子下去,根本到不了砧板底,萝卜却咬住菜刀,半天抽不出来。反复不停地剁,也单调。菊英的萝卜盆子放在堂屋门边,因为剁萝卜的单调,她是愿意三女娃红柳与她一伴玩的,她们也就玩到了一起,尽管两家的大人来往得有些不热乎,尽管瞎爹瞎婆和她家处得也不热乎。所以竹英自然而然地向三女娃发出了指令——把盆子端过来,一起剁。于是几个孩子哎呀哎呀地慢搌慢挪,将装满萝卜的木盆子从瞎爹瞎婆这边挪到竹英家的那边,充满快乐地开始了单调的剁萝卜行动。瞎爹瞎婆也乐得孩子们这样圈在家里,这样的话,孩子们不往外跑,担的心也确实少些。听到摇篮里有哭声,菜英和红钢就跑过去负责摇小孩。瞎爹瞎婆没说什么,听着孩子们之间的各种情形。她们将萝卜一个个拦腰砍断,再砍断,反复无规则地砍,渐渐地将堆在盆中间的萝卜砍成了不规则的碎块,终于在萝卜之下、砧板之上开出了一块容易对付的“场地”。菊英一边剁一边唱,“东方红,太阳升,中国出了个毛泽东……”红柳也跟着学。“……他为人民谋幸福得儿嗨呀,他是人民的大救星。”两个孩子剁萝卜的声音,从不一致,到出奇地一致,从没有一点节奏,到和歌声一样有节奏,使这项单调而又费力的家务活成为世界上头桩令人高兴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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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麻脸“铁牯牛”(1)』
~天里,门~的胡家畈长堰~闹起来。“驾——,起!”国~伯和~柳的父亲等一~~匠掌着梨铧,挥鞭赶牛,在一块块准备~~的早秧田里~梭往来。牛~走~时,~将们拽拽牛绳,只消向牛~“歇!歇!歇!”,牛便听懂了,停~来有尿拉尿有屎拉屎,或者归于正道。早秧季节就这样。先前,秧田里的板泥~~样被翻起,又被耙平。泥土泡~了,再耕,再耙,直到垅成一厢厢平整的面泥。谷子撤~去,鸟雀和老鼠~多大胆有多大胆,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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