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季

天阴沉沉的，偶尔有寒风吹过，将稀落的树叶吹得沙沙作响。

两口被封得严严实实的檀香黑漆棺木也渐渐地被放进挖好的坟坑中，只**灰白色的盖子。

和晏亲手立好石碑，然后转头看向妙心，温柔地说道：“妙心，来送阿爹和阿娘最后一程吧！”

妙心点了点头，缓缓地走上前去，从苏和晏手中端着的托盘里捧起满满的黄土，尽数洒在石碑前，然后跪在地上，泪流满面地磕了三个头，算是完礼了。家仆立马将坟坑周围的黄土填了进去，渐渐地形成了一个高高突起的坟包。

和晏是妙心的哥哥，长她三岁，他们的父亲是雨落镇有名的商贾，在一次去北平看望妙心的途中不幸遭遇土匪，残忍地被杀害，永远地离他们而去。

和晏像个大人一样，将他们父母的葬礼办的井井有条，有模有样。

回到府里后，天开始下起了小雪，妙心看着他眼角眉梢的憔悴，没由来地一阵心疼，伸出手，轻轻抚平他紧皱的眉头，强迫自己挤出一个笑容来：“大哥，不要太累了！”

和晏温柔地抓住妙心的手，哭中带着一抹笑对妙心说道：“不累！倒是老二你，刚从北平回来，还没好好休息呢！”说完，他怜惜地拍了拍妙心的手，然后转身，继续处理着府上大大小小的事务。

府里的姨娘不多，刚好三个，膝下有子的倒也有那么一两个，只是年纪都尚幼，一家之主的担子便自然而然地落在了和晏的身上。

吴管家无声无息地走到妙心面前，小声地说道：“二小姐，族长大人来了，是否需要禀告给大少爷？”

妙心摇了摇头，看了一眼和晏削瘦的背影，苦笑着说道：“大哥现在很辛苦，刚刚接手府里的大小事务，这点小事，无须禀告了，我去看看就行！”

吴管家没再说话，领着妙心去了前厅。

两鬓雪白的族长看见妙心前来，眼里闪过一丝失望，随即消失不见，恢复一贯的和蔼，颇有些沉重的说道：“妙心啊，你刚才北平回来，这一路上的风尘仆仆，也着实辛苦了。如今你阿爹，阿娘也去了，你也不必太难过，免得伤坏了身子！”

说到这，他的声音明显地顿了顿，接着沉默了一会，又补充地问道：“你大哥呢？”

妙心勉强地笑着，愈发显得脸上的悲伤浓郁，走到下堂的位子旁边坐了下来，立即有随侍的小丫鬟奉上茶水。

妙心翻了翻茶盖，看着里面碧绿色的茶水和袅袅环绕的热气，没有回话。过了许久，方才抬眼看着族长，开口问道：“不知道族长大人今日前来找哥哥，是为阿爹，阿娘悼念上香还是另有他事？”

族长的长长的叹了一口气，又重新在左侧的椅子上坐了下来，望着妙心，说道：“老夫前来，自是有要事相商！”

妙心的嘴角**一丝鄙夷的笑，自是知道这些族里的老匹夫打得是什么如意算盘。

如今阿爹，阿娘尸骨未寒，族里的老狐狸就盯上了苏家的家产，想到这，她顿时觉得这些道貌岸然的人十分可笑。

敛下眼帘，妙心故意不让眸中的愤恨与悲怒泄露，继续吹着手里滚烫的茶水，头也不抬地继续问道：“那么劳烦族长大人亲自前来的要事是什么呢？”

族长伸手捋了捋下巴雪白的胡须，一脸的严肃，说道：“妙心，此事非同小可，依老夫看来，尚且等你哥哥来了以后再容商议。”族长的话说得诚恳，却又一语双关。

妙心微微皱了皱眉头，正要开口说话。

这时，不知道是哪个多事的奴仆将和晏请了过来，只见他一脸的焦急，径直进了前厅，走到妙心身边，坐了下来，递给她一个安心的眼神，想必是已经知道了事情的原由吧。

和晏望着族长，行了见礼，声音嘶哑地问道：“不知族长大人今日前来所谓何事？”

族长不紧不慢地说道：“和晏，你如今年岁尚小，还不足以担此大任，老夫与族中宗亲商议过后，觉得还是将苏家的家产暂且交由老夫等人保管，此番前来则是询问一下你的意思。”

和晏依旧保持着一副谦和有礼的模样，让人无形中感到疏远，他几乎没有半点犹豫，说道：“而今家父家母尸骨未寒，我也并无打算将家产交予外人保管，况且家父自我幼时三四岁便教我着手掌管家务，即使是在离世前几年，府内大小事宜也皆由我掌管。族长大人好意，我心领了。”

族长受了拒绝，只得无奈地愤愤离开。

妙心望着和晏满面的冰霜，突然明白，或许在这个世界上，只有和晏才会毫无条件地保护着她。

晚饭的时候，和晏召集了府中上上下下所有的仆人和丫鬟，一脸正色地重新安排府中事务，他忙碌的模样很是让人心疼，妙心坐在他身边，替他斟水倒茶，轻声地说道：“大哥，好好照顾自己”

和晏温柔地点了点头，握住了妙心的手，她清晰地感到他手心中传来的温度。

几位姨娘皆是最晚到达饭厅的，早在北平的时候妙心便听闻几位姨娘都不是什么好对付的角儿。

二房仗着有一个庶出的三爷，虽然只有七岁，但却极其聪明伶俐，给二房脸上长了不少光；四房的是个姑娘，长得水灵灵的，年初才满了五岁，阿爹在世时最宠爱的便是这个庶出的姑娘。

等遣退了所有的奴仆以后，三少爷苏和旭与四姑娘苏妙真入了座，几位姨娘则是给妙心与和晏行了礼，在一旁站立侍奉，

因为府里刚刚办了阿爹与阿娘的丧事，所以桌上见不得半点荤腥，全是清一色的素。

妙真看着桌上全是没有油水的素菜，小孩性子顿时上了来，摔掉碗筷，直嚷嚷地要吃肉。

几位姨娘见此，眼里皆**幸灾乐祸的表情，除了四姨娘安抚了妙真几句，其他的都是一副看好戏的神情。

和晏凝神听着妙真的囔囔声，脸色微变，却并不说话，不出片刻，妙真便不再耍性子，只是嘟着嘴，怎么劝也不吃饭。

“大爷啊。”出声的是四姨娘，她满脸的无奈，怀里抱着正闹别扭的自家女儿：“妙真好歹也是你的妹妹，她这般不吃饭，怎么受得了，你不如还是吩咐厨房那里端来些肉食，倒也让你妹妹吃点饭。”

和晏一眼萧杀之气的看了看四姨娘怀里的妙真，说道：“如今阿爹阿娘才刚刚入棺，规矩岂能置之不理，若是四妹实在不愿意吃这些斋菜，那么饿着便是。”

四姨娘微微一愣，没有说话。

一旁的三姨娘用手狠狠地敲了几下妙真的头，假意责怪：“小祖宗，你平日耍耍小性子便也就罢了，现在你阿爹和阿娘刚刚才去，你就这般不孝顺，怕是你四姨娘素日对你说了些什么，才养了你这个古怪的丫头。”

话音刚落，饭桌上一片静谧。

四姨娘脸皮薄，当下放了碗筷，抱起妙真就出了门，身后跟着四房的几个随侍丫鬟。

二姨娘对着四姨娘远去的背影啐了一口，骂道：“不就是一个戏子出身的小贱人，摆什么架子，还真以为自己飞上枝头变凤凰了，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

二姨娘是出身清白的农家，本就瞧不起四姨娘出身不明，偏偏四姨娘膝下有一个颇为受宠的姑娘，心里头怨气便越来越深，自知四姨娘性子软弱，便也就在背地里经常羞辱四姨娘。

妙心抬眼看着活似泼妇骂街的二姨娘，幽幽地叹了一口气：“二姨娘，如今阿爹阿娘刚刚逝世，您又何必要与四娘对着呢？”

二姨娘性子本就泼辣，听到妙心说她的不是，顿时铁青的一张脸，劈头盖脸地一阵乱骂，出口之言，竟然全是些不堪入耳的话。

妙心本就为人温和不计较，望着骂骂咧咧的二姨娘，自知说不过她，便又是一声叹息，放了碗筷，也出了门。

随侍的大丫鬟碧荷急忙跟了上去。

妙心住在正屋西边的馨园，用不了一盏茶的功夫便可以走到。

路上，碧荷看见妙心满脸的忧伤，想来必是方才二姨娘出言不逊，便开口安慰道：“姑娘何须怄气，那二姨娘本就生性如此，府里的人上至各位姨娘，下至守门的林寿家，都没少受过她的气。如今府里刚刚办了丧事，姑娘还是不必将二姨娘的那些话放在心上，好好地守孝便是。”

妙心眼眶一红，摇了摇头回道：“我哪是为了二姨娘的话怄气，只是想来素日未在父母身边尽孝，心中有愧，不由伤感了些。”

碧荷一时之间倒也不知说些什么好，便开口道：“姑娘有这番心便好，等到明日起了身，再去给老爷和大夫人多烧些香纸，也算是尽了孝道。”

妙心伸手抹去眼角的泪，深深地望了一眼碧荷，径直往馨园去了。

馨园位于正屋白公馆的西边，隔了两个院子，都是三间大房两间偏房的格局。院内种着一棵比屋子还要高出许多的槐树，原本叫做槐园，大夫人嫌这名晦气，便改为了馨园，让人日夜打扫，留做我回府时的落塌之处。

进了门，几个手脚麻利的小丫鬟急忙迎了上来，给妙心见了礼，然后扶着妙心进了里屋的榻上坐下。

屋内的炉子正烧得火旺，就连空气里弥漫着的都是热气。碧荷帮妙心褪下了身上的大棉褂，只剩下里面真丝的袍裙衣衫，整个人看上去消瘦不少。

小丫鬟门奉上茶水和糕点，然后退到屋内的两边，碧荷看了看妙心，掀帘出了门，过了一会，才端着一碗杏仁小米粥回了屋，放到榻上的桌上，说道：“我瞅着姑娘方才没吃什么，就去了厨房让赵祥家的熬了一碗粥，加了杏仁，端来给姑娘填填胃，也不至于饿得慌。”

妙心看了碧荷一眼，没有说话，只是端起桌上的杏仁小米粥，用勺羹喝了一小口，等到将碗里的粥喝了一大半，才放下碗，对着碧荷说道：“我有些乏了。”

碧荷急忙让一旁的小丫鬟备好洗漱水，伺候完妙心梳洗，换上中衣，这才熄了灯，领着几个小丫鬟出去了。

妙心刚一睡下，门外突然响起了敲门声，于是守夜的小丫鬟起身点燃了灯，披了件棉褂开了门。

和晏带着一个端着饭菜的小厮站在门口，眉眼间依旧有些撒不开的忧伤。

小丫鬟急忙唤醒了妙心，然后请和晏进了屋，入了座，又沏好茶水奉上。

和晏吩咐小厮饭菜一一摆在桌上，说道：“老二，方才二姨娘的话有些过了，但她也是阿娘生前身边颇为信任的人，你不必放在心上，先吃些饭菜吧，小心饿坏了身子。”说着，和晏将碗筷摆在了妙心的面前。

妙心不好意思地说道：“劳烦大哥费心了，只是我刚才已经吃了一碗粥，现在不饿，只能辜负哥哥的好心了。”

和晏笑了笑，眼底的忧伤已经浓郁，说道：“那老二早些休息，明日一大早还要给阿爹阿娘上香呢。”说着，和晏吩咐如鸯收了饭菜，唤上小厮出了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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