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县又开始下雨，阴雨连绵的天气已经持续了好久，雨水噼噼啪啪地拍打在窗子上，水滴顺着瓦砾窗沿往下滴落。地面坑坑洼洼，积聚的水迹越来越多，逐渐汇同四面八方的积水形成一股水流，哗哗地往更低的地方流去。乌云一直盘旋在头顶，而阳光则从未光临过。

似乎东县一直是这个样子，每天都处于昏天暗地的混沌里头，好像在人们头顶上存在着一双无形的大手，它把日月星辰都遮挡干净，却把乌烟瘴气全都释放出来。如果太阳能稍微跻身出来，把清亮的阳光分一点给东县，人们就可以看到，其实东县是一个真正的古董县城，那里面的古老庙宇星罗棋布，不和规律之处又处处另显章法，八卦走势浑然天成，边上的山峦一高一低一起一伏，把东县重重围住，似是死局又暗藏生机。一条青色小路从里面突围而出，直通东西两边，东面只有连绵的群山，而西面则是灯火璀璨的省会城市。这一暗一亮，正对应着一死一生，正所谓生死相对，富贵相随，本来应该是卧龙之地，却因为长期乌云蔽天而变成蛇蚁之穴。在这里生活的人们虽多虔心向佛，但始终改变不了地运的影响，大多碌碌无为，阴郁难安。

东县北面有一条蔷薇陋巷，是古时流莺们的落脚之处，如今流莺们早已经魂归西天，这条小县也因为太过于破旧而被县里的人废弃不用。不知是谁作了第一个放垃圾在巷口的人，从此以后，巷口边上就堆满了周边小区的生活垃圾，五六个大码塑料垃圾桶在里面站满一排，浊水四流，臭气熏天。人们大多以为那个蔷薇陋巷已经成为了垃圾中转站，殊不知在陋巷的最里端还有一间破旧瓦屋，它无声地存在着，犹如一位哑了嗓子的孤独老人。

“哇。。哇。。”一个脸蛋花花的小婴儿因忍受不住饥饿而大声啼哭起来，她躺在摇摇晃晃的木架**，吃力地摆动着双手，一位老人孤独地坐在昏黄的小瓦灯泡底下，无可奈何地看着婴儿哭闹。

老人走近婴儿，颤抖地把她抱起来。婴儿一被抱起，马上就停止哭喊，任由老人的脸越靠越近。

老人眯起双眼，仔细地盯住婴儿的眼睛。只见那双乌溜溜的眼珠里面突然光影闪动，一副绵长的画卷似乎要在瞳孔里面铺展开来。

老人细细地探寻婴儿瞳孔里面的奥秘，越走越深，似乎连自己也走进了瞳仁深处。忽然，光影消失，那双明净地眼眸又回复往日模样。

老人深深地叹了口气，又把婴儿放回**，正想抽手之际，婴儿突然用力地抓住老人的拇指。

“何必挣扎，命运早已注定。”老人轻轻挪开婴儿的手，痛苦地摇头。婴儿仿佛听懂了老人的话，哭声戛然而止。

“你的父母早已弃你而去，从今开始，我就作你阿婆罢了。我姓柳，人们都唤我柳婆，你就叫柳娲吧，传说女娲补天，最后还剩一块石头，石头化成人形，逃下凡间五百万年，最终化石成灰，烟消云散，那块石头，就唤作娲石。而你，就像那颗被遗落世间的娲石一样，孤独无依，我唤你柳娲，如何？”

老人坐在黑暗的角落，对着**静卧的婴儿自言自语。

柳娲似懂非懂地眨着眼睛，前方屋顶上细弱灯火明明灭灭，疲惫之感已积聚严重，不一会，她就沉沉睡去。远方，一道闪电划过苍穹，但短暂的光亮很快就没入无边无际的暗山里头。

柳婆神情阴郁地在屋里头踱来踱去，只见她苦皱着眉头，忽而凝视上空，忽而回望柳娲。突然，她狠咬指头，然后疾步走到床后的小木方桌边，拿起放在桌上的一张黄色纸符，用血手往上一指，顿时，火光闪现，那张纸符开始自己燃烧起来，但那纸符不仅没有化为灰烬，而且还往下延伸了许多。半刻钟后，明火渐渐暗下去，柳婆把纸符收进一个残旧的小方盒里面，拿着小方盒走出破屋。她出了蔷薇陋巷后，便一直往着东南的方向走去。杏林东路的尽头便是那连绵的群山入口处，但柳婆没有在城市尽头就停住脚步，只见她大踏步地沿着已经变得崎岖不堪的山路往上走去，经过半山腰的低矮灌木群，又经过灌木群上低矮的林地，一直走到山峦顶点。她站在山顶上，在一棵平平无奇的大树底下，埋下方盒。直到最后一手土落下土尖，柳婆才精疲力竭地瘫坐在地上。

柳婆无言地看着蔷薇陋巷的方向，眼神迷离，但半刻钟后那眼上的神采突然开始一点一点消散，直至**，眼内一无所有。刚才的凝思全部消散不见，就好像换了一个人。她惘然起身，又沿着来时的路返回屋中。

此时的柳娲早已睡熟，算一算，现在距离脱离母体，已经整整过了一天一夜，但她连一滴母乳都还没沾过，**开始干裂，呼吸变得极度孱弱。她能被柳婆发现已经是极大的运气，总算有瓦遮头，不至于被大雨淋死，虽然暂时没有食物下肚，但与马上死去的命运相比，还是稍胜一筹。

不一会，柳娲醒来，饥肠辘辘得始终无法久眠，她无助地看着柳婆。但柳婆无动于衷地看着她。

突然，一股无法抑制的愤怒涌上心头，柳婆感觉自己从没像现在一样这么恨一个人。她走到最里面的坑台上，打开锅盖，舀出一勺乳白色的粥饮出来，递到柳娲嘴边。

“吃啊，不是想吃东西么，怎么不吃？这么小的孩子就懂得挑食贪嘴？”

柳婆恶狠狠地大声说道。

刚出生的婴孩哪能马上咽下白粥？柳娲刚吃了一口，就又用舌头把粥饮顶出来。柳婆冷漠地看着柳娲，继续把勺子顶在柳娲嘴边。

“想不吃？那你只能饿死，你已经被人遗弃，除了你自己，谁还能帮你？今后无论递到你嘴边的是什么东西，你都要给我吃下去。”

柳婆厌恶地对着柳娲说道，好像这小孩就是她前世的仇人，今生要她偿命。刚才为柳娲取名字时，柳婆还心生怜爱，但此时的柳婆已经变得冷酷无情。

柳娲默默地摆弄着**，好像已经接受了眼前的现实，她既不哭也不闹，尝试着张嘴，把粥饮含在嘴里，然后再慢慢地咽下去。

柳婆看着婴孩吃饮，心情更加阴郁。

这种婴孩，就该任由她躺在垃圾堆里死去，为何要自作多情把她抱起来？我既不欠她情，也不欠她债。她就该定定地苍蝇堆中，接受自己的命运，我何苦带她来人间走一趟。她是魔鬼，是催命的人精，我让她生，她只会让我死。要不，我现在就送她上西天？在襁褓中死去不会有任何痛苦，她死总好过今后将我逼死。

柳婆想着想着，竟然把手覆盖在婴孩口鼻之处，突然，柳婆把柳娲猛地抛下床。阵阵钻心的疼痛传来，柳婆捂着头难受地弯下腰去。

电光火石之间，往日清醒的意识又占据脑海。

我在干什么？不好，运势已经发生变转，必须守住这口气。清醒的时间已不多。

柳婆迅速坐在地上，**盘曲，双手合十。口中念念有词。

“万生劫难，风火相轮。无相人间，善恶有报。平、定、安、初、恒、常、静、野，世间八百万相，归列在前！”

顷刻间，世间风雨突变，原本阴暗的东县更是电闪雷鸣。一股真气从柳婆天灵处升起，只见它越升越高，然后倏地一声直奔东南方向，在那棵被埋下方盒的地方停顿下来，然后冲刺而下，世间又安静下去。

柳婆的眼珠慢慢地变得暗淡，最终变成一片死塘。

柳娲躺上**，默默地看着眼前这一切。她口不能言，不能说我要生，也不能说我要死。人最无助的时候，莫过于任由人摆布的婴孩时候，吃什么，不吃什么，全不由自己做主。

此刻，柳婆的眼睛里又回复了刚才的神采，她冷冷地盯着柳娲，在她体内，似乎只装载着对柳娲满腔的恨。无由的恨。

外面由阴郁变成风雨雷电，东县上的人们早已习惯了这一切，所以每天都是早早睡下，又极晚起来，今晚更是如是。

突然，在摇曳的风中走出一个人影，人影渐渐投射到窗口上，“吱呀”一声，来人把门口打开。一位跟柳婆年纪相当的老伯走了进来，他一进门，便已看到柳婆额头上刻下的三道黑痕。

“柳婆，你在做什么？你在改命数？”老伯惊恐地走上前。

“不改不行，方伯，这婴孩前世与我有渊源，而且我只是在自己身上加重煞气，不设通道、阻碍，是不会影响到他人的。”柳婆面对着方伯，眼睛里的神采又重新出现，那眼睛与刚才面对柳娲的简直不像是同一双眼睛，好像只有对着柳娲的时候，那穷凶极恶的神态才会显**来。

“这世间善恶平衡，有善必有恶，有恶必有善，煞气虽会加重恶，但善并不一定就在你想它出现的地方出现，这样做，只你会祸害无穷。”方伯极为气愤，“而且师父说过，你我学艺之后，再也不能动它，当初我们也是发了重誓的。”

柳婆神情迷惘地看着窗外，又想起了那位一直藏身于龙海山里的师父。当年师父把奇妙之术教给他们二人，在学成之后，却让他们发誓以后都不能用它。但奇怪的是，师事后又悄悄地，不动声色地给她做了一个暗示。

一个她一直以为是给她的暗示。

“方伯，我有我的道理，若日后有任何差错，恶报会报在我一个人身上。”柳婆叹了一口气。

“好，我就要看看，你为何要让一个注定要死在襁褓中的婴儿活命下来。”方伯甩了甩手，气愤地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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