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子涛,他们家住在城南二里路以外的焦土村。
他记得,他们家是在夏末秋初的一天,离开农村老家陈家山的。
那年,他大哥子华十六岁,在土城中学已经上了初二,十四岁的他以优异的成绩考入了土城中学,弟弟子辉十二岁,用不了两年也该上中学了。为了给娃娃们寻找一个好的生活环境,为了这一家子的前途,他们的父母,陈铁山、高桂珍,商量决定把家搬到土城县城的焦土村。
一家人要离开陈家山了,对于孩子们来说高兴那是自然,可是对于陈铁山、高桂珍来说那就不一样了。这一走,母亲周晓凤该怎办呢?她能接受这个残酷的现实吗?虽说周晓凤的疯病是比以往好了许多,但他们还是不能放心啊!
周晓凤的疯病,跟丈夫陈良玉的去世有着直接原因——
那是民国二十三年的深冬腊月。天,阴沉沉的,灰雾雾的,很重、很低,向大地直直地压了下来。土城县城的老百姓望着这鬼天气,心里一下子没了底——慌了。他们或问苍天,或问大地,有无奈的,也有害怕的,有沉默的,也有议论的:
“天要下雨,娘要嫁人。这样的日子还少吗?”
“不要说老天要下雨,就是下刀子,我们也没法子的!”
“死了老子、娘改嫁,苦了的不照样是娃娃们?”
“这打仗、闹革命,造孽啊,造孽!”……
一大早起来,人们还是失望了,人们还是没能看到好天气。黑云挤压着、翻滚着,严严实实地笼罩在土城的上空,犹如一个巨大的无形的魔掌,正在伸向这一方土地的各个角落。正所谓:山雨欲来风满楼,黑云压城城欲摧。
街道上,小巷里,行人渐渐多了起来。三个一伙,五个一群,有戴火车头帽的,有戴毡帽的,也有光头的,有头上拢围巾的,有剪着短发的,有扎着长辫子的,有拄着拐棍的,也有提箩筐的,有老人也有青年,有男人也有女人,有健壮的后生,也有颠着小脚的老婆儿,有的急匆匆走过,有的呆头呆脑地望着这样的天,焦躁不安:
老天,难道真的不要生活在这里的老百姓了吗?他们可是在这一方土地上生活了几辈子的。
也许是人们在造孽,又也许是天命难违了。天的确是不会塌下来的,可是世事难料,变化无常,总之,该发生与不该发生的依然还是发生了。
晌午前后,县城的北端传来了一种骇人的声音。这声音里掺杂着脚步声,嘈杂声,呐喊声……老百姓又是一阵不安与慌乱。
打仗……怕是又要打仗了吧?
慌乱的人群里,有人想到了打仗的事,土城不太平了,乱了,多数的老百姓开始逃命了:挑担子的,提箩筐的,背铺盖的,赶马车的,拉牲口的,拖家带口,搀老扶幼,或东张西望,或低头急走,呐喊声,嘈杂声,哭爹叫娘好不恓惶。
也有胆大的,不要命的,或者是老弱病残的,他们不想一起逃命,想要看个究竟。灰雾雾的天上没有一丝亮光,看样子一场狂风马上就要来了。
声音,可怕的声音仿佛就要踏进人们的心坎,正在向土城县城逼近着,逼近着。果然开进来的像一支队伍,排头骑马的那位样子很像一个大官,后面有跑步的,有挎长枪的,也有背铺盖卷的,有头上绑着绷带的,也有拉着瘸腿的。队伍散散乱乱,松松垮垮,进入县城的街道,直接闯进了县政府的大门。善良憨厚的人们,着实不明白了:
这是……这是?
世事儿真的要乱了吗?
……
原来,这队伍并不是冲城里的老百姓来的,这大概是一支好队伍了?于是,还有胆子更大的老百姓就跟在队伍后面,心神不安,不远不近地跟着。
队伍很快就把县政府包围了,严严实实。看样子民国政府,已经没有什么力量了。他们是很难抵挡这支队伍的。在这队伍到来之前,逃的逃,降的降,已经没有几个抵挡的人了。民国县长陈良玉,他是不会逃走的,他想要坚持到最后关头。他是不见棺材不掉眼泪,就是见了棺材,他也不会掉一滴眼泪。
在这之前,有人给过陈良玉很好的机会,双方也通过一种比较可行的方式“谈判”过:对方说,只要陈县长给他们提供枪炮、物资;并且跟他们合伙干,他们是绝对不亏待他的,还说给他大官当的,而且远远超过他的民国县长。但是陈良玉拒绝了,他不想当个叛徒,更不想把枪炮、物资什么的提供给他们——提供给这帮人性泯灭的家伙!
“陈良玉——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现在缴械投降,跟我们走还来得及。否则……”一个样子很像大官的,耐着性子想收买陈县长。在他看来,陈良玉是个汉子,而且的确是一个有才能的人物,三十多岁就担任了土城县县长,如果他肯跟着自己干的话,自己的队伍何愁没有出路。
陈良玉,个头高大穿一身浅蓝色制服,清瘦的面部冷若冰霜,他很清楚自己已经没有了退路,也晓得自己马上面临的下场,不就是一死吗?死有什么?就算死了也总比落在这帮没有人性的家伙手里舒服。
令他安慰的是,在他当这个民国县长以来,他从没有亏待过老百姓,他没想流芳千古,也不奢望永垂不朽,他只求有人能够明白他的一片苦心:当一天县长,就要为这方百姓造福一天。想到这些的时候,陈良玉望着被包围的房屋、窑洞,一双冷眼怒视着面前的这帮土匪:“我有什么好说的!胜者为王败者寇!”
这帮土匪是没有人性的家伙。
“来人——”在大官的命令下,陈良玉被五花大绑了,身后顶几支步枪,强行推出了他的办公窑:“走!”
在走出工作了有些年头的办公窑的时候,陈良玉抬起一双冷眼望了办公桌上方一眼——那里有他亲笔写下的隶书“博爱”二字。
大门外人声嘈杂,一片混乱,老百姓在拥挤着、议论着:
“陈县长可是好人啊,你们不能抓啊!”
“陈良玉……他是我们土城的好官,他不能死!”
“军爷,留他一条命哪,他可是好人哪,好人!”
走出大门,陈良玉站住了,他扫视着面前拥挤的人群,他感到很意外,也很激动,他不住地对大家点头、致谢:“谢谢,谢谢父老乡亲们,谢谢大家……”
“走!”身后的长枪屁股在他肩膀上戳了一下,他一迈步,身后老百姓的心就紧跟着动弹着:“啊,陈县长——陈县长……”
陈良玉在这帮家伙的押解下,按照他们的意思穿过街道,向县城南面的河道里走去——他很清楚那里是刑场,他也很清楚他的一生就这样结束了。
队伍后面紧跟的老百姓,脸上的表情是痛苦的,无奈的。也许,他们灰溜溜的跟着与事无济,但他们还是要看个结局。
陈良玉,在土城县的老百姓眼里是最好的官。
早年里修“土城大桥”,(土城大桥位于县城南面的土城河上,它把土城县城中心和县城南端连在一起,形成一个整体。大桥上还有他亲笔题名的“土城大桥”)竣工期间正逢五黄六月,天红当当的,陈良玉站在大桥上亲自给工人发工钱,说这是工人兄弟的“晒脑费”,是他们辛辛苦苦劳动所得,一定要一分不少的发到他们手里,否则,他担心有人从中克扣。
还有,他平日里与人为善,与人方便,只要老百姓有事寻他,他总是尽力帮助、解决,从来就没有为难过。他总是对自己说为官一任造福一方,不留骂名也就知足了。
然而,现在是天地茫然世事动荡,兵荒马乱,土匪横行,他已经是泥菩萨过河了,他还能管得了这一方老百姓吗?
天,仍然是阴沉沉的,很重、很低,云层在拥挤着,翻滚着,向大地直直地压了下来,的确快要起风了。沿河道的枯草、老树的枝干,已经明显地开始摇摆了。陈良玉被押到了刑场,五花大绑着,背对着封冻的土城河,面朝光秃秃的大山跪在河滩里,身后的长枪在瞄准着他的脑袋。
“不要这样!不能这样啊!”
“陈县长,陈县长啊!”
“……”
四周是为陈良玉送行的老百姓,他们几乎全部跟陈良玉一样跪在河滩里,不同的是他们在不断的请求着,求饶着。
“砰!……”听得几声枪响,陈良玉一个跟头栽倒在地上,真正打准的也就一枪,子弹从他的后脑穿过前额出来。
“陈县长啊!陈县长……”百姓们呐喊着,嚎叫着。
呜,呜……乌云在卷动着,挤压着,尘土、柴草和纸屑刮过,雪片紧跟着就开始满天飞舞了,山山峁峁,**洼洼,大街小巷,村庄房屋,一砖一瓦也绝不放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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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两三天后,陈良玉的尸~被拉回了老家——陈家~。~尸~是本家的长辈用马车拉回来的,~老汉头戴毡帽,~~~布棉~,~着~带,~~是~~布棉鞋,在昨天黑夜就起~了,走了一黑夜的夜路,天刚~~亮才来到土城南端的~滩里。陈良玉的尸~旁,有~城南村里的老汉,~脑~拢着羊~子~巾,~~披着羊皮袄,蹲在那里,正搭着一堆柴火烤着。四个老汉来自不同地方,但心事是一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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