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夜开始,陈良玉的家里一团乱麻,生活在黄土高原的陕北人,世世代代依靠黄土地为生,死后也长眠于黄土之中入土为安。老陈的意思是,把丧事尽量办得体面一些,毕竟还有后辈子人嘛。
先是在本家里面挑选了一位有威望的长辈,担当起丧事的主事人——总管,在丧事的料理中总管占有非常重要的地位。然后就是搭灵堂、寻阴阳、寻吹手、请娘家、打坟、割木头(棺材)、缝老衣(寿衣)、定夺办事人员等等。
大门上,白纸黑字的挽联写的是“灵魂升天千秋佳话,遗范在世万古流芳”;灵堂里,油灯忽明忽暗、纸灰飘动;院子里,人影忙乱、哀声连天:……
这样忙乱了两天后,第三天清早,陈良玉就上山了。
“起灵……亡人上路……”
灵前办事老者的一声呐喊以后,院子里又乱开了,啼哭声,号丧声响成一片:……
按照土城的习俗,在亡人上路的时候,不满十二岁的娃娃不能见生丧。这时,陈良玉八岁的小儿子铁山,正用笼头、缰绳拴在后院的石碾上,他正在挣扎着,挣脱着,哭嚎着:“爸爸,我要爸爸呀……”
八岁的孩子的嚎叫声是不会留住他的父亲的,他拼命地在笼头、缰绳下挣扎着,他眼睁睁地望着几个男人把他的父亲装进了棺材,抬出了大门。他哥,十四岁的铁柱扛着引魂幡,抱着父亲的遗像,走在后面,哭得泪流满面,连腰也直不起来:“爸爸呀……爸爸……”
出得大门,一辆黑色马车拉着棺材,东倒西歪地走下一道横石片铺了的长坡,再缓缓地朝前沟里走去。
马车后面跟着一排孝子,孝子们都戴着白纱布缝制的孝帽穿着白纱布缝制的长褂孝衣,用**麻纸的麻绳系腰,手里拄着用麻纸缠裹着的细而短的木棍——丧棍。他们,声嘶力竭,痛哭流涕,时高时低,似唱似哭……
前面是一班吹手引路,铜喇叭里传出的是凄凉悲苦,伤心至极的民歌、老调……
民歌、老调渐渐地远去,马车渐渐地走远了,纸钱渐渐地飘远了。周晓凤在硷畔上东倒西歪,似哭似笑,丑态百出,眼泪鼻涕,擦了一把又一把:“良,良……良玉啊!我的良玉……你,你……”
自此,在土城县以及方圆几百里的土地上,声名远扬的陈良玉一家便节节败落,一院豪宅一夜间开始走向了衰败。
自此,周晓凤疯了。
对于平凡的人来说,也许最大的对手就是命运,对于不平凡的人来说,他们的对手不是命运,而是自己。由于想要改变命运的缘故,他们遭受了身心的摧残或者以致毙命。陈良玉的英年早逝,他的夫人周晓凤扛不住这巨大的打击,接受不了这个残忍的事实——她疯了。
周晓凤,其实是在丈夫的尸体被马车一拉回家的时候,就疯了。开先人们还不大相信,只是怀疑,周晓凤时哭时闹,哭天喊地,基本就处于昏迷状态,等她慢慢清醒过来以后就完全精神失常了,后来就大哭大闹,常常把身上的衣服撕扯得支离破碎,捶胸顿足,打骂自己的孩子,口里一直不停地念叨着:
“世事乱了,我的良玉他,走了!他是马车拉走的,他上天堂啦……他会在天上看着这一家子,他会保佑这一家子的……”
不管是冬天还是夏天,有时候,她会一个人跑出院子,满庄子乱跑,身上的衣服长一片短一扇,光着脚,原本整洁乌黑的一头短发,长了,也乱了。她的柳眉凤眼,桃花面没有了以往的模样,总是脏兮兮的,她老是用一双冰冷的眼睛瞪视着村子里的人们,不时嘴里发出一阵哈哈大笑,身后经常会跟着一群小娃娃,和她嬉戏打闹:“噢,噢……疯子!疯子……”
唉……周晓凤疯了!
村子里的人们也老是这样叹息着。
周晓凤,的确疯了。五黄六月,一个亮红晌午,她又光着脚,跑出窑里,在棱门外站立了一会儿,看到沟里走过一辆黑色马车,她就撵着跟去了,口里念叨着他的良玉:“世事乱了,我的良玉他……他走了……”
半路上,她被村里一个好心的婆姨挡住:“晓凤啊,你不要这样,回去吧,他不是良玉,他不是!”
“他走了,是马车拉走的……”她却不依不饶,把衣服撕成一烂包,躺在地上滚来滚去。周晓凤一会儿站起来,把裤带一抽,拿在手里乱舞一气,手舞足蹈地说她要救他的良玉,**就哗啦一声掉在了地上,那里晓得她里面竟然不穿衣服,马上就招引来一伙正要到河里耍水的半大小子,他们嘻嘻哈哈看着她:“俊婆姨,我们一起耍水水去,可美啦……”
“好啊,耍水水,可美啦……”她,憨憨不怕狼,说去就去,答应着就要跟着向河里走去的时候,走过来本家的一个老汉,他面红耳赤,火气十足:“龟孙子们,还不滚远远的——造孽啊,羞先人哩!”
老汉,气急败坏,狠狠地把这一伙小子骂了一顿,然后,和那个婆姨给周晓凤把衣服穿好,把她哄着送回家里,亲手交到老陈老汉的手里。自此,周晓凤就失去了自由,她被老陈锁在了柴房里,于是,陈家山村子里的人们就很少再看到周晓凤了。
解放没几年的中国,犹如一个初生的婴儿。在经历了大跃进,进入困难时期“大饥荒”阶段。地处陕北地区土城县的陈家山村,陈铁山一家先后也遭遇了更大的变故与不幸。虽说周晓凤疯了,但她还是活了下来,良玉的父亲、母亲在这些灾难中先后离开了人世。
老陈,在山里劳动罢,到地畔上蹲着歇息的时候,不小心一头栽到悬崖底下摔死了。他怎么也想不开,这世界的变化是如此之快,那么有出息的儿子,好端端地就被土匪枪打了。儿媳妇,那么俊样,又是那么开通贤惠,好端端地也就疯了。老汉想来想去,就是不能想明白,就那样跟儿子去了。
他的老婆是闹饥荒饿死的。那年月,不要说是吃了上顿没下顿,就是要吃一点野菜、树皮也要跑快一些,不然,这些救命的东西也被早起的人们抢空了。
好在,老天还是给他家留了后,铁柱、铁山俩兄弟还是活了下来。这样一来,这一家人的生活重担就落到了他们的身上。在经历了这些风风雨雨之后,原本就不怎么精明的大儿子陈铁柱,也开始变得憨憨糊糊,呆头呆脑了。除过生活能自理以外,基本就什么也做不了了。
陈铁柱,开先的时候身体也不怎么好,自从家里接二连三的出了这些意外,他几乎就没有了思想。他的饭量猛然大增,不择饭食,能吃能喝,他开始变憨以后,则是肥头大耳,满脸横肉,身上蛮劲很大,慢慢也就变成了地地道道的憨憨二百五,是做苦力的一把好手。这一点倒是很受村子里人们的“赏识”和“重用”,谁家有个什么事事情情,或埋老人,或娶媳妇、或娃娃生日过满月,谁家住新窑,也总是喊他前去帮忙:
“噢……铁柱,陈铁柱……”
“噢……来啦,就来,就来。”
听到村里人们的呐喊声,他总是笑嘻嘻地答应着,欢溜溜地跑出棱门外:“什么事?”
“前沟里明天办喜事哩,缺个担水的人手,你就去吧!能吃一顿饱饭不说,还给两盒纸烟抽啊,好事情!”
“噢,噢,我一定去!”就是为了吃饱肚子,为了那两盒纸烟,大多时候,他都呵呵一笑满口应承,然后就给人家干活了。一回两回,三回五回,时间一长,他就成了村子里有名的大好人,大汉,人们就特意给他起了一个外号“大憨”。
于是,陈铁柱的名字久而久之就被“大憨”取代了。
大憨铁柱,除过做好这些十分有意义的事情以外,就是专心照顾母亲周晓凤了。在天气较好,或者是在周晓凤的疯病稍有好转的时候,他常会把她从柴房里放出来,让她透透气,见一见阳光,有时候,他还会给母亲洗脸梳头,寻头发里的虱子。
“妈,你慢一点。”这是一个天气较好的日子,铁柱从窑里搬出一把老式椅子放在正窑前,又从柴房里把周晓凤放了出来,扶到椅子上坐好了,他一边给母亲整理衣服,一边看着她自语着:“妈天气还好……”
周晓凤,看上去情绪还是有一些稳定或者“正常”,脸上显露着似乎满足的微笑,她只是点了一下头,并没有要说什么的意思,只是把他宽大厚实的手掌拉在她的手里,仿佛在说:
唉,儿呀……就坐在妈的身边,好好陪着妈……
“噢,妈你等一下,我就来陪你坐一会儿。”铁柱虽说是憨了一些,但对于周晓凤的这难得的一举一动,他还是能明白的。他一边安慰着她,一边用最快的速度从窑里又搬出一把椅子,坐到了她的身边,把一双笨拙的手掌搭在母亲瘦小的手上,目光呆滞地望着周晓凤说:“妈,我那里也不去了,我就好好陪你晒晒太阳,呵呵呵……”
“噢,噢……”只见周晓凤有些消瘦了的**抖动了几下,但她依然还是什么也没有说,她只是呆呆地望着远方,脸上的表情是那样的平静,又是那样的孤寂,孤寂的让人悄然泪下。她的眼睛有些迷茫与**,也许她在努力地挣扎着找寻自己的那一点可怜的记忆……
那一段时间也是她真正痛苦的日子,尽管她已经精神失常了、疯了。有很多时候她老是不吃不喝,嚎哇哭叫,以泪洗脸,她总是不能接受那个事实——她丈夫的冷事。
陈良玉可谓是阴魂不散,不是出现在她的梦里,就是出现在幻觉里,也常常把自己弄得面目全非,狼狈不堪,直至把她折腾个半死不活。
在后来经历的一些“意外”中,她几乎就再没有流过一滴眼泪。公公婆婆的去世,除过小儿子铁山是真的伤心难过,寻死觅活以外,就再没有谁去哭天叫地了。
公公婆婆殁了的时候,还是本家的长辈看得料理的后事,在四个后生抬着木头(棺材)走出棱门,去到山里埋葬的时候,他大哥铁柱还好,就是脸上没多少眼泪,也还能守时尽孝,穿着孝服,扛着引魂幡,送他们上山。
“花儿开啦,鸟儿叫啦,村子里又有好事啦……”糟糕的是母亲周晓凤就不一样了,她不但脸上不挂一滴眼泪不说,反而大呼小叫,手舞足蹈,嘻嘻哈哈似唱歌一样,要么就念叨着她“新编”的歌曲,要么就干脆趴在木头上,那一双瘦而有力的手,死死地抓着不放,圆睁了眼睛,样子犹如怪兽一般:
“世事乱了,我的良玉——他走了,是马车拉走的,他升天了,上了天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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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在决定搬家土城焦土村的前几天,陈铁~、高桂珍特别忙。他们把家里积攒了多年的粮食拉出去卖了大半,把家里的几斤荞麦糁子和玉米面装在~净的面袋子里——这可是他们一家的~粮呀。在搬家的前一天,吃过早饭,陈铁~骑~自行车又去了石敞~镇子。婆姨高桂珍也不清闲,她在子涛、子辉的帮助~把能~的旧~裳旧鞋都找出来,仔细~净了,炕~的铺盖虽然很~净,但还是又用心~了一遍。天还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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