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的阳光里弥漫着淡淡的蒿草味、羊膻味、鸭屎味,收集着阳光的土壤的味道,还有新锯的木材的味道。那株有着百年生命的老杨树的上半部分随意地向半空伸展浓密的枝桠,却将它的下半部凸凹起深浅不一的老树皮,就象灰白的底稿上用毛笔胡乱点上无数黑色的斑点,形成富有想象力的中国水墨画;仅仅这个下半部就有十几米高,三个成年人合拢起手臂才能勉强围拢起它;至于老杨树的上半部,即便没有风也会发出竦竦的响声,似乎在彰显着它的存在;暴露在地面上的树远远高过两层楼。一次,我站在楼上往上看,还有很高一大截耸入云端。往下看,它的根部痛苦地钻出土地,似乎缺氧的鱼儿痛苦地将头部探出水面。纵纵横横的无数根须,最细的也比人的手指粗;粗的则和七八岁小孩的胳膊一般。这些根须每一条都坚韧而倔强,经受过那头拴在树边的羊无数次啃咬,以及我有意穿上硬底鞋后无数次的踢踹,甚至还经历过一次我用开水的滚烫;我是一位施虐者,每个人内心深处都有那么一点儿虐待的心理,虐待别人与被别人虐待,否则也不会有那么些人喜欢看恐怖片和战争片了。用开水烫那条褐色的老根时,我老爸就在一边;不过他不可能看到我这个举动,因为他正驼鸟般一脚踏在根截成两米来长手臂来粗的木头上,吭哧吭哧地锯着,准备把它截成一段段的烧火柴;他的姿式和驼鸟没什么两样,上半身向前倾斜,探出,一只脚后蹬,另一只脚踏向前,踩着那截木头,双手合在一把锯把上,手臂不停地一拉一抻,强有力地做着蒸汽机般机械的动作,制造吱嘎吱嘎的噪音与不断飞扬起来的锯末子;这些吱嘎吱嘎的噪音其实就是另一种班得瑞,连同另一场由苍蝇嗡嗡独奏的曲子一同安慰着我的童年记忆。在我老爸周围散乱地,已经截出一堆长短相似的烧火柴;稍远处的墙角,屋檐下面也有一趟码得整齐的柴火,那都是我老爸劳动的结果;每次临近冬天时,我老爸都会准备足够的柴火。后来,等我足够大了,搬出这个地方好多年,我还记得当时的情形,老爸的形象总让我联想到沙漠里的驼鸟,虽然我从没真正见过驼鸟的模样,连在动物园里都不曾见到过,但我还保留着童年时的印象。当时令我骄傲的是这棵老杨树属于我们自己家,不象院子里其他那些古树,散落在公用的面积里,夏日炎炎的午后,一群人躲在树萌下喝着茶水闲谈,或者摆张矮桌摔扑克,搓麻将。在这群俄式建筑群周围一共有十五棵同样年龄的老树,其余十四棵都生长在公用面积的大院里,或者道路边,只有那棵树独独属于我们家,扎根在我家的后院里,特别属于我自己一个人。我的老杨树是棵健康的树,它不象某些病恹的树,树皮处渗透出肮脏的液体。它的树干笔直的,直入云宵,遮挡着炎炎烈日,庇护着我的童年。那时,我就不喜欢和大群的人呆在一起,不喜欢他们叽叽喳喳地议论别人,更不喜欢他们投向我的目光。我是个怪异的孩子,打小儿就是。我不会和那些同龄的孩子一起玩玻璃球,不去和他们一起玩藏猫猫,却喜欢独自呆在这棵原本是俄罗斯人栽种的老杨树下,用我那一双苍白的手堆砌出个土丘,当做某座我从没去过的山峰,或者这山峰就是大兴安岭,就是富有传奇的泰山,就是有名的喜玛拉雅,而每一颗努力钻出土地的嫩草儿都是株参天大树,它们冲破大地的牢笼逗引着阳光,也吸引着我在这里奔跑驰骋,并且进一步将我的宝藏埋藏在这片土地下面,一张张好看的水浒人物画像,雪夜上梁山的林冲,挂着骷髅头的武松,或者在哪里拣到的漂亮的小金属盒,一粒丢弃的纽扣,甚至是枚我的老妈偷偷塞给我用来买冰棍的硬币;另一些随着那些锯末飞扬起来的尘土吞噬着剩余的阳光热烈地盘绕在我周围——包括那些蚂蚁以及无数不知名的小虫儿都是令我兴奋的源泉,它们慌张四窜,有些甚至不期爬到我的背上;而另一些体格较大的昆虫,譬如通体黝黑的天牛被我斩了首,譬如嗡嗡盘旋的苍蝇被我驱逐出我的乐园,只有啾啾的鸟儿我抓不到它们,它们全都在高高的树冠上;当然,有时我也会半蹲在那头羊的侧面,看它咀嚼草与豆子;那时它的眼睛会盯着我,随着我的膝盖在地上挪动而移动它的位置;它总盯着我,这让我觉得不可思议,还有它肚子底下膨胀的奶。我就是喝羊奶长大的。羊奶的味道散着温暖,也散发着说不出来的膻味,在锅里煮熟后会浮起厚厚的一层膜,不象现在的奶这样稀汤寡水的。这也许是我日后孤僻的诱因之一。没上学的日子,我总会在它,在老杨树的庇护下吞噬光与影交错的时光。时光在那里总会不知不觉地缩短,一天成为一刹那,一年成为转瞬间。我想,促使我陷入孤僻的另一重原因是我家在这座城里没有亲戚。我的老爸老妈并非世居在这里的土著,而是自山东移民过来;这座小城里许多户人家都是从别处移民过来的,过去如此,现在也如此;只是那时的移民大都是山东人,现在则本省内的居多,海伦,依兰,佳木斯,虎林,东宁,省内各地的都有。不过,我的父母很特殊,先是我老爸因为厌恶农村的苦日子逃到了莱芜的煤矿,后来听说有人去了东北,当了工人,就坐上火车,一路来到这里;和他一起的,许多人都在半途下了车,而后或者定居,或者折返回乡;只有我老爸执著地将火车一路坐到终点,来到这座陌生的城市。也正因为如此,我老爸在这里既没有亲朋,也没有老乡,只有他一个人孤独地闯着天地;直到三年后,十八岁的他回到山东老家,娶了经媒人介绍的比他大三岁的老婆,也就是我老妈,然后又回到这座陌生的城市,生下我们。我父亲不知不觉适应了这里的气候与生活,适应了没有亲朋与乡亲的日子,也适应了院子里的这棵老杨树,就象一粒蒲公英的种子,随风飘落,生根发芽。我们就是老爸老妈生产出的孢子,将来也会繁盛,生产出新的孢子,将前一辈的血脉延续下去。古老岩层处的生命就是这样一代代遗传下来的,然后才有了山,有了河,有了三叶虫,有了鱼类和飞鸟,然后才有了我们祖先的奔跑。这样想着,我慢慢感激起我的老爸。假如不是他,我也不会出现在这座城市,甚至有可能不会出现在这个世界里。不过,当时我并没这样想,因为我太天真,天真的只会每天呆在那棵大杨树下,仰起头,透过那重重叠叠的树叶间的缝隙看阳光从中间倾泻。我抬起手,试图抓扼住它们;可随着那些树叶竦竦地晃动,它们总会跳出我的掌握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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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2-2』
我想,我和我老爸一样执著。那个时候,我看着他费~的锯着柴火,额头~泌出熠熠着阳光的~珠,即便锯到天黑,也~把那堆木头截成可以塞~炉子里的柴火。那时整~城里鲜有暖气,就算许多国企也需~堆成煤场,以备冬日取暖;当时这~城里唯一的那家国营饭店也~劈柴火,才可以烧出佳肴,或者蒸出馒头、包子和花卷。我喜欢吃杠头,就是一种将两块面拧成~花状然后~扁,烤制出来的饼。不过,即便有那样好吃的,也不会将我~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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